书城公版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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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生我楼(2)

姚继道:“爹爹是卖身的人,那里还有银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儿起先还是孤身,不论有钱没钱,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两人过活,就是一分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甚么营生?难道孩儿熬饿,也叫爹爹熬饿不成?”

小楼听到此处,不觉泪下起来,伸出一个手掌,在他肩上拍几拍道:“我的孝顺儿呵!不知你前世与我有甚么缘法,就发出这片真情。老实对你讲罢,我不是真正穷汉,也不是真个卖身。只因年老无儿,要立个有情有义的后代,所以妆成这个圈套,要试人情义出来的。不想天缘凑巧,果然遇着你这个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终身之事托与你了。不是爹爹夸口说,我这分家私,也还够你受用。你买我的身价,只去得十两,如今还你一本千利。从今以后,你是个万金的财主了。这三百两客本,就丢了不取,也只算得毡上之意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财主。”

姚继听到此处,也不觉泪下起来,当晚就查点货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舱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们看了,只说父子两个同到家中,就完了这桩故事;那里知道,一天诧异,才做动头;半路之中,又有悲欢离合,不是一口气说得来的。

第三回为购红颜来白发因留慈母得娇妻

尹小楼下船之后,问姚继道:“你既然会趁银子,为甚么许大年纪,并不娶房妻小,还是孤身一个?此番回去,第一桩急务,就要替你定亲,要迟也迟不去了。”姚继道:“孩儿的亲事,原有一头,只是不曾下聘。此女也是汉口人,如今回去,少不得从汉口经过;屈爹爹住在舟中,权等一两日,待孩儿走上岸去,探个消息了下来。若还嫁了,就罢;万一不曾嫁,待孩儿与他父母定下一个婚期,到家之后,就来迎娶。不知爹爹意下如何?”小楼道:“是个甚么人家?既有成议在先,无论下聘不下聘,就是你的人了,为甚么要探起消息?”姚继道:“不瞒爹爹说,就是孩儿的旧主人,叫做曹玉宇,他有一个爱女,小孩儿五六岁,生得美貌异常。孩儿向有求婚之意,此女亦有愿嫁之心;只是他父母口中还有些不伶不俐,想是见孩儿本钱短少,将来做不起人家,所以如此。此番上去,说出这段遭际来,他是个势利之人,必然肯许。”小楼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去看一看。”

及至到了汉口,姚继吩咐船家,说自己上岸,叫他略等一等。不想满船客人,都一齐哗噪起来,说:“此等时势,各人都有家小,都不知生死存亡,恨不得飞到家中,讨个下落,还有工夫等你!”小楼无可奈何,只得在个破布袱中,摸出两封银子,约有百金,交与姚继道:“既然如此,我只是预先回去,你随后赶来。这些银子,带在身边,随你做聘金也得,做盘费也得。只是探过消息之后,即便抽身,不可担迟了日子,使我悬望。”姚继拜别父亲,也要叮咛几句,叫他“路上小心,保重身子”;不想被满船客人催促上岸,一刻不许停留。姚继只得慌慌张张跳上岸去。

船家见他去后,就拽起风帆,不上半个时辰,行了二三十里。只见船舱之中,有人高声喊叫,说:“一句要紧的话,不曾分付得,却怎么处?”说了这一句,就捶胸顿足起来。你说是那一个?原来就是尹小楼。起先在姚继面前,把一应真情,都已说破,只是自己的真名真姓与实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谈及。只说与他一齐到家,自然晓得,说也可,不说也可。那里知道,仓促之间,把他驱逐上岸,第一个要紧关节,倒不曾提起;直到分别之后,才记上心来。如今欲待转去寻他,料想满船的人不肯耽搁;欲待不去,叫他赶到之日,向何处找寻?所以千难万难,惟有个抢地呼天,捶胸顿足而已。急了一会,只得想个主意出来,要在一路之上,写几个招子,凡他经过之处,都贴一贴,等他看见,自然会寻了来。

话分两头。且说姚继上岸之后,竟奔曹玉宇家,只以相探为名,好看他女儿的动静。不想进门一看,时事大非!只有男子之形,不见女人之面。原来乱信一到楚中,就有许多土贼假冒元兵,分头劫掠。凡是女子,不论老幼,都掳入舟中,此女亦在其内,不知生死若何;即使尚在,也不知载往何方去了。姚继得了此信,甚觉伤心,暗暗的哭了一场,就别过主人,依旧搭了便船,竟奔郧阳而去。

路不一日,到了个码头去处,地名叫做仙桃镇,又叫做鲜鱼口;有无数的乱兵,把船泊在此处,开了个极大的人行,在那边出脱妇女。姚继是个有心人,见他所爱的女子掳在乱兵之中,正要访他的下落,得了这个机会,岂肯惧乱而不前?又闻得乱兵要招买主,独独除了这一处不行抢掠。姚继又去得放心,就带了几两银子,竟赴人行来做交易,指望借此为名,立在卖人的去处,把各路抢来的女子都识认一番,遇着心上之人方才下手。不想那些乱兵又奸巧不过,恐怕露出面孔,人要拣精择肥,把像样的妇人都买了去,留下那些“拣落货”卖与谁人?所以创立新规,另做一种卖法: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随人提取。不知那一包是腌鱼,那一包是臭鲞,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止论斤两,不论好坏,同是一般价钱。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嫱;造化低的,轮着东施、嫫姆,倒是从古及今第一桩公平交易。姚继见事不谐,欲待抽身转去,不想有一张晓谕贴在路旁道:卖人场上,不许闲杂人等,往来窥视。如有不买空回者,即以打探虚实论,立行枭斩,决不姑贷!特谕。

姚继见了,不得不害怕起来,知道:“只有错来,并无错去。身边这几两银子,定是要出脱得了。就去撞一撞造化,或者姻缘凑巧,恰好买着心上的人,也未见得;就使不能相遇,另买着一位女子,只要生得齐整,像一个财主婆,就把他充了曹氏,带回家中,谁人知道来历?”算计定了,走到那叉口堆中,随手指定一只说:“这个女子,是我要买的。”那些乱兵拿来秤准数目,喝定价钱,就架起天平来兑银子。还喜得斤两不多,价钱也容易出手。

姚继兑足之后,等不得抬到舟中,就在卖主面前要见个明白。及至解开袋结,还不曾张口,就有一阵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姚继思量道:“面白如此,则其少艾可知。这几两银子,被我用着了。”连忙揭开叉口,把那妇人仔细一看,就不觉高兴大扫,连声叫起屈来。原来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倒是头发。此女霜鬓皤然,面上纹森起,是个五十向外、六十向内的老妇。乱兵见他叫屈,就高声呵叱起来,说:“你自家时运不齐,拣着老的,就叫屈也无用。还不领了快走!”说过这一句,又拔出刀来,赶他上路。

姚继无可奈何,只得抱出妇人,离了布袋,领他同走到舟中,又把浑身上下,仔细一看。只见他年纪虽老,相貌尽有可观,不是个低微下贱之辈。不觉把一团欲火,变作满肚的慈心。不但不懊悔,倒有些得意起来,说:“我前日去十两银子,买着一个父亲,得了许多好处;今日又去几两银子,买着这件宝货,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处出来?况且既已恤孤,自当怜寡。我们这两男一女,都是无告的穷民,索性把鳏寡孤独之人,合来聚在一处,有甚么不好?况且我此番去见父亲,正没有一件出手货,何不就将此妇当了人事,送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尝不可。虽有母亲在堂,料想高年之人,无醋可吃,再添几个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