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论讲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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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先秦儒家对"文"的思考 (2)

音乐果真具有"成人"、"成人之性"这么强大的功能吗?孔子这么说是有他自己的根据的。《论语》中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礼记·乐记》里说音乐"入人也深,化人也速"。在古人看来,对人的感染影响最深最速的就是音乐,这就是"成于乐"的原因。音乐是用音符自身来完成的艺术,经常是最超蹈的艺术才能完成非艺术的最伟大的使命。音乐用它符号所构成的姿态来感染人,刚好就符合这个特性。很多摇滚乐没有词,或者有词大家在现场也没有听出是什么词,但还是让大家激动疯狂,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音乐的音符、音律构成的世界的征服力,与词无关,但与音乐的音符、音律密切相关。儒家所主张的成于乐是要用雅乐来成就人,在乐中把人熏陶成一个君子,让人不知不觉地把乐的精神变成一种信仰,把乐那种有意味的形式所体现出来的风度、气质变成内在信仰。所以,完成非艺术使命往往需要的是最抽象的艺术,而音乐刚好是最抽象的艺术。在诗时,是仁在诗中;在礼时,是仁在礼中;在"成于乐"这个阶段,仁就在乐中。在诗中是感性的,在礼中是较为理性的认知,在乐中就是一种让你崇拜、信仰的对象,从而把仁灌注到人的心灵里,完成依于仁的过程。

(二)孔子的中和文化观与诗学观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中和的观点并不是孔子的首创,在孔子之前早就有人谈过,它是孔子思想的一个前提。那么在孔子之前有哪些人在谈呢?有历史学家、官员、医生、音乐家。对于他们谈的东西,我们先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1.孔子之前人们对中和的看法

他们谈中和时不一定是在谈诗,也不一定是谈文章,谈得最多的往往是政治与社会。

(1)史伯论"和"

我们先把文字材料给大家照录下来: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国语·郑语》。

这段文字就是史伯回答桓公问周政的话。史伯是个史官。史就是史官,伯是他的名,大家不要认为这个人姓史名伯。他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并对"和"作了详细的解释,以为"以他平他"才能是真正的"和"。对此,他举出了若干生活中的事例以继续阐述"和"的价值,甚至谈到了人的自我繁衍等方面的经验与常识。当然,他谈这些的目的还是要谈政治,人的自我繁衍等案例仅仅是一个比喻而已,意思是近亲不能结婚,近亲结婚就叫同,如果是血缘上差距非常远而结婚就叫和。他的目的在于由此引申,从而说明在政治上也是要求君王在朝廷上要实现和,不同的意见要同时出现在朝廷上,而不能出现一言堂。

同时,他又谈到"声一无听,物一无文"等内容。这也是有关广义的"文"的范畴的文化规定,这同样也是谈和的问题。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么就不会有美妙的音乐。如果只有一个物,那么就不会形成天地之文。古书云:"物相杂,故曰文。"《说文解字》中对"文"是这样解释的:"错画也。"交错才能构成文,如果只有一个东西构成不了"文"。声音也一样,声音要有"听",就要各种声音相杂。古代有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音相杂才能成音乐。史伯作为史官来谈政治问题,并不是直接谈诗文的问题,但中国古代文化有个特点,从一个经验的事情上谈,却富于普遍性。无论是谈声还是物,还是人自身的繁衍,谈出来的东西在所有领域都能够适用。

(2)晏婴论"中和"

晏婴就是晏子,其言论的主要重心也在政治,但谈论的内容又广涉若干。他是在回答齐侯"和与同异乎"的问题时阐述他的"中和"思想的。他的论说方法也是从具体生活事例出发,而从某一个经验中绎出一个普遍的原则。他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且平;奏鬷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

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流,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这段文字当然主要是在谈"和"的具体内容及其价值,但是,也同样涉及"中"。在晏婴看来,"和"的方向就是"中",所以他在阐述"和"的时候提出了"济其不及,以泄其过"的"中"的思想。晏婴正是通过这样的论说否定了齐侯所谓"惟据(注:据即梁丘据,齐侯臣子)与我和夫"的言论,以为"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最终回应了他开始对齐侯所说的"据亦同也,焉得为和"的总论点,并在最后一再申明己意:"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3)单穆公、伶州鸠、医和论"中和"

单穆公是官员,周景王时的大夫,他谈论的重心当然是政治,但也从乐谈起。他说:"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反复致意,一言以蔽之,则是"和"乃为贵,乃为政治之理想境界。

伶州鸠从音乐的"和"与"中"出发,谈政治如何才能算是善政,以劝谏君王。他说:"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曰乐极,极之所集曰声,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两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今细过其主妨于正,用物过度妨于财,正害财匮妨于乐,细抑大陵,不容于耳,非和也。听声越远,非平也。妨正匮财,声不和平,非宗官之所司也。"他提出了"乐从和"的思想。与此同时,由于"政象乐",所以他极力劝谏君王要让政治也做到"政从和"的原则而不要淫靡奢侈。

在提出"乐从和"的原则后,他也讨论了"中"。这似乎也是"以和释中"的路径。伶州鸠说:"夫有和平之声,则有蕃殖之财。于是乎道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若夫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听之不和,比之不度,无益于教,而离民怒神,非臣之所闻也。"这样,他又提出中德、中音的问题,即"道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在他看来,德是"中德"最好,音是"中音"最好,要不偏不倚。这当然是明确的中和思想了。

医和是春秋时期的医官,医生当然是为人治病的,但是从医理出发,他们也往往谈出一番文化大道理与根本原则。晋侯求医于秦,秦伯使医和视之,所"视"出来的病当然是君王都最容易得的"纵欲过度"的病。于是,医和对这些病人开了一个万事以"节之"为原则的"中"的药方:"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听也。物亦如之,至于烦,乃舍也已。无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他提出了"中声"的概念。在他看来,"淫生六疾",故劝人以"中",无论是"声"还是其他方面,均应该持守"中"而勿"淫"的原则。

(4)季札论"中和"

季札论"中和"是从论周乐出发的,而所谓的周乐,就是我们现在称呼的《诗经》。"诗"在先秦入乐,故而称其为周乐也。所以,季札评价周乐也就是评价《诗经》,只是其评价主要是从"乐"的角度进行的,与今人常常以为的评价《诗经》就是评价其文词是不同的,这是首先必须注意的方面。这段评价材料记载在《左传》中,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或者二十二年,而季札观周乐发生在襄公二十九年,这个时候孔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这也说明孔子之前就有人听过《诗经》的完整演奏,只是那时听的《诗经》的次序和现在看到的不太一样。"吴公子季札来聘......请观于周乐",这是发端。首先是"为之歌《周南》、《召南》",他评价说:"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其中的"勤而不怨"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词汇,关键是它的结构,与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一样的词汇结构。"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忧而不困"也是和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一样的词汇结构。

他还评价《王》说"思而不惧",评价《郑》说"其细已甚,民弗堪也"。孔子说要放郑声,郑声淫,季札对郑声的评价也不高,认为它过于纤细,老百姓不能忍受,"是其先亡乎"就是证据,认为郑国可能要最先亡国。为之歌《齐》,他说"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他歌豳风时,他说"乐而不淫"。从文字上说,与孔子评价《关雎》中的"乐而不淫"已经完全相同。"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他似乎对秦风评价很高。为他歌魏风,他说"大而婉"、"险而易行"。"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似乎也赞扬备至。"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似乎听见的也是亡国之音,然而"自《郐》以下无讥焉"。这是对风里的诗歌的评价。歌《小雅》时,他评价道:"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其中颇可关注者在于"思而不贰,怨而不言"。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值得关注者在"曲而有直体"。"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匾,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这些评价集中出现,一气呵成,不仅仅结构与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相同,而且其中的评价语"哀而不愁,乐而不荒"与孔子评价《关雎》的语句若相仿佛,加之前面评价《豳风》已经用了与孔子完全相同的"乐而不淫"一词,这些评价的具体内容并不是我们此处要关注的重心,我们所关注的乃是所持的标准的"中和"属性,"A而不B"的结构就是一个典型的提供"中和"价值观与标准的结构,从季札观周乐的大量评价语使用这样的结构可以看出,"中和"的价值准则在孔子之前确乎已经非常流行,而且似乎成为了主流的标准。

从对周乐的评价语与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用语的基本相同更可以推测孔子对《诗经》的评价的思想的直接渊源大体上应该就是季札,这些当然为孔子继承中和思想并总结《诗经》的思想奠定了相当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