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了,我看到血从伍德利胸前喷出来。他尖叫一声,身子转了一圈,就仰面倒在了地上,那丑陋的红脸霎时变得斑驳而又惨白,很是吓人。那老头子披着白色的法衣,此时正破口大骂,那滔滔不绝的脏话我还真是闻所未闻。他掏出手枪来,但还没来得及举枪,就看见福尔摩斯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了。
“够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说道,“把枪扔下!华生,你把枪捡起来!把枪对准他的头!谢谢你。还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枪也给我。我们用不着再动武了。来,把枪都给我!”
“那么,请问你是谁?”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
“哎呀!”
“我看得出,你们早听说我的名字了。在警察到来以前,我只好代劳了。喂,你!”福尔摩斯向林中空地那个早已吓坏了的马夫喊道,“快过来。赶快骑马把这张条子送到法纳姆去。”福尔摩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草草写了几句话,说,“把这送到警察署交给警长。在他来到之前,我只好代劳来监视你们了。”
福尔摩斯那坚强的掌控一切的性格在控制着这幕惨剧的场面,所有的人只能乖乖地听他的摆布。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伤的伍德利抬进屋去,我也扶着那惊吓过度的姑娘。伤者躺在床上,我在福尔摩斯的要求下对伤者进行了检查。我向他报告检查结果时,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饭厅里,面前坐着受他监视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还有救。”我报告说。
“什么!”卡拉瑟斯从椅子上跳下来高声喊道,“我先上楼把他干掉再说。你们不是对我说,那个天使般的姑娘一辈子将受狂徒伍德利的约束吗?”
“这你不必过问。”福尔摩斯说道,“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这有两条非常充分的理由可以证明。第一,我们完全有把握怀疑威廉森主持婚礼的权力。”
“我受任过圣职。”那老浑蛋喊道。
“你早就被免去圣职了。”
“只要做过一天牧师,终身就是牧师。”
“我看不行。那么结婚证书呢?”
“有,结婚证书就在我衣袋里。”
“毫无疑问,你们是靠阴谋诡计弄来的。不管怎样来的,反正强迫婚姻绝对是不允许的,而且严重触犯了法律。在你们接受法律惩罚之前,你会悟出这一点的。除非我弄错了,在今后十年左右,你是有时间想通的。至于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掏出枪来,你的状况会好些。”
“我现在才开始这样想,福尔摩斯先生,可是在我想到我为保护那姑娘所采取的一切预防措施时--因为我爱她,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爱--想到她落入那个南非最残忍的暴徒的魔掌之中,这个恶名从金伯利到约翰内斯堡人人惧怕,这简直使我发狂。啊,福尔摩斯先生,你或许不相信,我知道这些无赖潜伏在这所宅子里,可是自从那姑娘受我聘请以来,她经过这所房子时,我每次都骑车护送她,亲眼看她安全到达火车站才离开。我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并戴上了胡子,就是不想让她认出我来,因为她是一位善良而气质高贵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路上尾随她,她就不会长期受我聘请了。”
“为什么不把危险告诉她呢?”
“因为那样一来,她还是会离开我。我不愿意出现这种状况。即使她不爱我,只要我能在家里看到她那美丽的容貌,听到她的声音,那我就满足了。”
“喂,”我说道,“卡拉瑟斯先生,你把这叫做爱。我却觉得这是自私。”
“可能都是吧。不管怎样,我不能让她离开。再说,她周围有这伙人,最好还是有人在身边保护她好一些。后来,接到电报,我知道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了。”
“什么电报?”
卡拉瑟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电报来。
“就是这个。”他说道。
电文非常简单明了:“老头已死。”
“哼!”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也明白,像你所说的那样,这封电报会诱使他们下手。你可以一边等待警察的到来,一边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那个穿白色法衣的老恶棍破口骂出一连串肮脏话。“上帝作证!”他说道,“鲍勃,假如你泄露我们的秘密,我就要用你对付杰克·伍德利的手段来对付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说得天花乱坠,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可是你要把朋友出卖给这个便衣警察,那你就是自寻死路。”
“尊敬的牧师先生,用不着这么激动。”福尔摩斯点燃香烟,说道,“这件案子对你们不利,这是明摆着的。我不过出于个人好奇,问几个细节问题罢了。不过,假如你们不便告知,那么我就说一说吧,然后你们就会明白你们还能隐瞒着什么秘密了。首先,你们三个人从南非来玩这场把戏--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还有伍德利。”
“头号的谎言。”那老家伙说道,“两个月以前,我见都没见过他们,而且我活到现在也没到过非洲,所以你可以把这谎言塞进你的烟斗里一起烧掉,爱管闲事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说的是实话。”卡拉瑟斯说道。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是从远方来的,而这位尊敬的牧师是本国货。你们在南非结识了拉尔夫·史密斯。你们确信他不会活得太久了,而你们又发现他的侄女将继承他的遗产。我这话没有说错吧?”
卡拉瑟斯点点头,威廉森则骂骂咧咧的。
“毫无疑问,她是拉尔夫最近的亲属,你们知道那个老人不会留下遗嘱。”
“他根本不识字。”卡拉瑟斯说道。
“所以你们两人不远万里来到英国,寻找这位姑娘的消息。你们各自的算盘是,一个人娶她,另一个人瓜分一部分遗产。由于某种原因,伍德利被选上做她的丈夫。那原因是什么呢?”
“我们在旅途中打牌,用那个姑娘作赌注,伍德利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骗到你家里,以便让伍德利到你家向她求爱。可是她看得出伍德利是个十足的恶棍,根本不愿和他来往。同时,你自己也爱上了这位姑娘,这就完全打乱了你们的计划。你想到那个恶棍即将占有这姑娘,说什么也无法容忍了。”
“对,的确,我不能再容忍了。”
“于是你们争吵起来。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撇在一边,而他自作主张。”
“威廉森,我看,我们该说的这位先生都说了,我们也无话可说了。”卡拉瑟斯苦笑着大声喊道,“对,我们争吵时他把我打翻了。不管怎样,在打架上我和他难分上下。后来我就再没见到他了。原来那时他结识了这位被免职的牧师。我发现他们在这儿租了房子,这里正是她去车站的必经之路。在这以后我就留心着她,因为我感受到有股邪恶之气在这里啊。我一次次地去拜访他们,因为想知道他们在预谋什么。两天以前伍德利带着这封电报到我家来,电报说拉尔夫·史密斯已经去世。伍德利问我是不是遵守讲好的条件。我说我不愿意。他问我是不是想娶那姑娘,然后分一部分财产给他。我说这么办我倒是愿意,可是姑娘不答应。伍德利说:‘让我们先把她娶到手,过一两个星期,她对事情的看法就会改变了。’我说我不喜欢动用武力。所以他就现出那口出狂言的无赖本色,骂骂咧咧地走了,并且发誓说,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到手。姑娘打算这个周末跟我解聘,我准备了一辆轻便马车送她去车站,可心里总是不踏实,就骑自行车赶来了。然而,她已经动身了,还没等我赶上,灾难就降临了。我一看到你们两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马车赶回来,我立即就知道情况糟糕。”
福尔摩斯站起来,把烟蒂扔进壁炉。“我的感觉一直很迟钝,华生。”他说道,“当你说看见骑车人好像在灌木丛中整理领带,光是这一件事我就明白了一切。不过,很庆幸我们破了这样一桩稀奇古怪的、在某些方面又是独一无二的案子。我看见车道上来了三名地区警察,那个小马夫跟他们走得一样快,这令我很高兴,所以,看来,不管是牧师,还是那个有趣的新郎,由于他们今天早晨的行为触犯了法律,他们将永无出头之日了。华生,我想,凭你的医学水平,你可以为史密斯小姐检查一下身体,告诉她,假如她恢复了健康,我们就送她回家去。如果她还没有完全复原,你可以暗示说,我们准备给米得兰公司的一位年轻工程师发电报,这基本可以使她痊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对你曾密谋的罪恶活动,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补救工作。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审判你的时候,我的证词对你有帮助的话,请随意使用好了。”
在我们那接连不断的活动中,读者可能已经看出,我简直无法修饰我的文章,并且把读者预期的稀奇古怪的详细情节最终讲清楚。一个案件往往是另一个案件的序幕,而高潮一过,那些台上的人物就从我们的忙乱生活舞台中悄然退场。然而,我找到了我记叙这件案子的手稿,手稿的结尾有一段简要的记载,我在记录报告中写道,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她已经是莫顿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东,著名的威斯敏斯特电气学专家西里尔·莫顿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两个人都因诱拐和伤害罪受审,分别被判七年有期徒刑和十年有期徒刑。我没有得到卡拉瑟斯审判结果的报告,不过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十分危险的恶棍,法庭就不会把卡拉瑟斯所犯的伤害罪看得十分严重,我想法官最多判他几个月监禁也够了。
修道院公学
在贝克街的小小的舞台上,虽然我们已经看到很多人都以不寻常的方式出场和退场,可是回忆起来,只有拥有硕士、博士等学位的桑尔尼克夫特·贺克斯塔布尔的登场最为突然,最为惊人。那张几乎印不下他的全部学术头衔的小名片刚刚送来几秒钟,他自己就紧跟着进来了。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神情十分庄严,看上去冷静而稳重。但是当他走进屋里关上门后,立即摇晃着扶住桌子,随后便四肢无力地跌倒在地板上,那魁梧的身躯匍匐在壁炉前的熊皮地毯上,昏迷了过去。
我们都站了起来,在这片刻工夫,我们惊讶地、默默地注视着这艘在生命的海洋中遇到致命的风暴而沉落海底的庞大船只。福尔摩斯赶紧拿起一个坐垫放在他的头下,我给他灌了点白兰地到唇边。他阴沉惨白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皱纹,他双眼紧闭,眼圈发黑,嘴角肌肉松弛而下垂,胡须拉拉碴碴没有修剪,看上去凹凸不平。他风尘仆仆,衣领和衬衣沾着灰尘,头发乱糟糟的。躺在我们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忧伤过度的人。
福尔摩斯问:“华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身体衰竭,应该是饥饿和疲劳造成的。”我一面说一面摸着他微微跳动的脉搏,感到他的生命力已经越来越弱。
福尔摩斯从他放表的口袋中找到一张火车票,说:“这是从英格兰北部的麦克尔顿到伦敦的往返车票。现在十二点不到,他一定很早就动身了。”
过了一会儿,他紧闭的眼睑开始微微颤动,并抬起头来用一双灰色呆滞的眼睛看着我们。然后他爬了起来,因羞愧而脸色发红。
“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身体如此衰弱,我确实劳累过度了。请您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饼干,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好受些。谢谢您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到这儿来,是为了请您务必跟我走一趟。我怕电报无法使您相信这个案件的紧迫性。”
“等您先恢复好了……”
“我已经完全好了,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虚弱。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和我乘下一趟火车去麦克尔顿。”
我的朋友摇了摇头。
“我的同事华生医生会告诉您我们现在有多忙。费尔斯文件案请我紧急处理,还有阿巴加文尼家的谋杀案也即将开庭审判了。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件,否则我现在不会离开伦敦。”
我们的客人摊开双手大声说:“重大?难道您还没听到霍尔得芮斯公爵的独生子被绑架的事吗?”
“什么?就是那位前任内阁大臣吗?”
“正是他。我们曾经尽力对新闻界隐瞒此事,可是昨天晚上在环球戏院已经传出流言。我还以为这事应该已经传到您的耳中了。”
福尔摩斯急忙从许多本参考资料中,伸手取出“H”卷。
“‘霍尔得芮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勋爵、枢密院顾问……’头衔真够多的!‘伯维利男爵、卡斯顿伯爵……’天啊,还有多少头衔!‘自一九○○年起任哈莱姆郡的郡长。于一八八八年娶爱迪丝·查理·爱波多尔爵士的女儿。他是萨尔特尔勋爵的继承人和独生子。拥有二十五万英亩土地。在兰开夏和威尔士有矿产。地址:卡尔顿住宅区;哈莱姆郡,霍尔得芮斯府邸;威尔士,班戈尔,卡斯顿城堡。一八七二年海军大臣,曾任首席国务大臣……’他无疑是国王最伟大的臣民之一!”
“不但是最伟大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富有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对您的职业非常精通,并且愿意为了您的事业献身。但是我不妨告诉您,公爵大人亲自对我讲了,谁能告诉他,他的儿子被劫持到什么地方去了,将会得到五千镑的巨额报酬,要是能说出是谁劫持了他儿子,就要再加一千镑。”
福尔摩斯说:“啊,这样的报酬真是太丰厚了呀!华生,我看我们值得同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到英格兰北部走一趟。贺克斯塔布尔博士,请您先喝牛奶,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什么时候以及怎样发生的。最后还有请您解释一下,您作为修道院公学的博士与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出事后的第三天--您未修剪的胡须说明是过了三天--您才来到这里,要求我们略效微薄之力?”
我们的客人吃了牛奶和饼干,一双眼睛重新发出光芒,脸颊渐渐红润起来,这时他开始清晰而有力地叙述事情的经过。
“先生们,我先要告诉你们,修道院公学是所预备学校,我既是创建人也是校长。《贺克斯塔布尔对贺拉斯之杂谈》这本书,或许会使你们想起我的名字。一般说来修道院公学是不错的,在英格兰这所公学是最好的、最优秀的预备学校。布莱克沃特地方的莱瓦斯托克伯爵以及卡其卡特·索姆斯爵士等人都把他们的儿子托付给我。三个星期以前,霍尔得芮斯公爵派了他的秘书王尔得先生来告诉我,他要把他的独生子和继承人、十岁的萨尔特尔勋爵交给我管教。那时我感到我的学校的荣誉已经达到了顶峰。万万没有想到这成了我一生中最悲惨厄运的前奏。
“五月一号这个孩子来到了学校,那天正是夏季学期开学之日。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而他自己也很快地适应了学校的生活。我可以告诉您--我相信我说话一向是谨慎的,可是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我也不再有什么好保留的了--他在家并不太快乐。公爵的婚后生活并不和睦,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后来双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在法国南部定居。这是在不久以前发生的事。而这个孩子对他的母亲怀有更深厚的感情。他的母亲离开霍尔得芮斯府以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因此公爵愿意把他送到我的学校来。他到校才两个星期,便和我们很熟悉了,而且他显得很快乐。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五月十三日夜晚,就是这星期一的夜晚。他的房间在二楼,是个里间,要穿过另一间有两个孩子住的较大的房间才能进去。这两个孩子当夜丝毫没有察觉有任何动静,所以可以肯定小萨尔特尔没有从这儿走出去。他的窗户是开着的,窗上有一棵粗壮的常春藤连到地面。在地面上没有找到足迹,但是这个窗户是唯一走出去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