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南地带开满一丛丛的黄色金雀花,在灿烂的春日骄阳下闪闪发光。我在一丛灌木后藏好,这里既能观察庄园大门,又能看到两边长长的一大段路。我离开大路时,路上空无一人,此时有个人骑着车从对面向我来的方向奔去。他穿着黑色服装,蓄着黑胡子。他来到查林顿宅地尽头,跳下车来,把车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过了十五分钟,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了。这次是那位姑娘从火车站来。我见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四下望了望后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从藏身处走出来,跳上自行车,尾随着她。在那辽阔的如画风景中,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活动。那位仪态端庄的姑娘笔直地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一举一动都显得莫名其妙、鬼鬼祟祟。她回头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车,他也立即下车,与她保持二百码的距离。那姑娘的下一步动作却是出其不意地迅疾,她突然扭转车头紧蹬一阵,径直向他冲了过去。然而,他也像那姑娘一样快速,不顾一切拼命地逃走了。她又立刻返回大路,傲然地昂着头,不屑再去理会那无声无息的尾随者了。他也转过身来,依然保持着那段距离,直到转过大路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为止。
我待在藏身之处没有动,这样做是很正确的,因为那个男人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骑车回来。他拐进庄园大门,下了车。我看他在树丛中站了几分钟,举起双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领带。然后骑着车从我身旁经过,向对着庄园的车道骑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带,从树林缝隙望过去,隐约可以看到远处那座古老的灰楼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铎式烟囱,只可惜那条车道隐藏在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我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不过,我觉得已经做了一件挺不赖的事,便兴致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纳姆。关于查林顿庄园,当地房产经纪人并不能告诉我什么有关的情况,只好把我介绍到帕尔马尔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到那里拜访了一下,受到经纪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避暑了,我来得太晚了,庄园一个月以前已经租出去,租给了一个叫威廉森先生的人。他是一个体面的老先生。那位颇有礼貌的经纪人客气地说他不能再告诉我什么了,因为他不能议论他顾主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很认真地倾听了我向他作的冗长的报告。我本来期望得到称赞,而且很重视他的称赞,可是连一句赞许的话也没有听到。恰恰相反,他在评论我做过的事和没有做到的事时,他的面容甚至比平时更加严肃。
“我亲爱的华生,你那藏身之地选得很不理想。你本来应该藏到树篱后面,就可以仔细看看那位有趣的人。事实上,你藏的地方离那儿几百码,告诉我的情况甚至比史密斯小姐还要少。她认为她不认识那个人,我确信她是认识的。要不然,他为什么那样刻意躲躲闪闪,生怕那姑娘靠近他,看清了他的面貌呢?你说他伏身在自行车车把上,你看,这不就是为了隐藏面目吗?你做得确实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明他是谁,却跑到一个伦敦房产经纪人那里!”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有点头脑发热地高声喊道。
“到离那儿最近的酒店里去,那里是乡下人闲聊的中心。人家会告诉你每一个人的名字,从主人到帮厨的女仆。至于威廉森嘛,我没有任何印象。假如他上了年纪,他就不会是那个灵敏的骑车人,不是在那个姑娘迅速敏捷的追赶下从容逃脱的人。你这次远行的收获是什么呢?知道了那姑娘所讲的是真事,这我从来都不怀疑。知道了骑车人和庄园有关系,这我同样不曾怀疑过。知道了那庄园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谁又能为这作保证呢?好了,我亲爱的华生先生,不要灰心丧气的。星期六以前我们还可以多干点事,这段时间我还可以亲自做一两次调查。”
第二天早晨,我们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简要而又准确地重述了我昨天亲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却留在附言中:“当我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处境已经变得很困难时,我相信你会保守我向你吐露的秘密,这是由于我的雇主已经向我求婚这样一个事实。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非常高尚的。这时,我当然把我已经订婚的事告诉了他。他把我的拒绝看得非常认真,但又十分和气。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处境是有些尴尬了。我们的年轻朋友看起来陷入了困境。”福尔摩斯看完信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件案子肯定比我原来设想的要更有趣,发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应当到乡下去过一天安静太平的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并且检验一下我脑中形成的一两点想法。”
福尔摩斯在乡下度过了安静的日子,这件事的结局也是很奇特的,因为他晚上很晚才回到贝克街,嘴唇破了,额头上还青肿了一大块,样子很狼狈,就像是一个苏格兰场调查的对象。他对自己的历险津津乐道,边讲边开怀大笑。
“积极的锻炼总是有用的,可惜我平时锻炼太少。”福尔摩斯说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优秀的英国旧式拳击运动,并且偶尔用得上它,比如说今天,要是没有这一手,那我就会遭到非常耻辱的惨败了。”
我请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到了提醒你注意过的那个乡村酒店,在那里小心谨慎地进行调查。在酒吧间里,饶舌的老板告诉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威廉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和少数几个仆人住在庄园里。传说他过去当过牧师,现在或许还是,可是庄园在这段短时间内,有一两件小事使我觉得他根本不像牧师。我查询过一个牧师机构,他们告诉我,曾经有一个牧师叫这名字,但他以前劣迹斑斑。那店主接着告诉我,庄园里每到周末总有一些来客--‘是一伙流氓无赖,先生’--特别是那个蓄红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每次都少不了他。我们正谈到这里,那个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过来,他一直在酒吧间喝啤酒,我们说的话全被他听到了。他问我是什么人,我要干什么,我问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骂到最后,凶狠地反手向我击来,我来不及躲闪。接下来几分钟更有趣,我给那凶恶的暴徒好一顿打。我自己也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模样。伍德利先生乘车回去了。我这场乡村旅行也就这样结束了。不得不承认,不管多么有趣,我这一天萨里边界之行并不比你的收获大。”
星期四我们又收到女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写道:“福尔摩斯先生,听到我就要辞去卡拉瑟斯先生提供的工作,你不会感到惊奇吧?即使报酬丰厚,我也不愿再忍受这尴尬的处境。我准备星期六回城里后就不再回来了。卡拉瑟斯先生买好了一辆马车,因此,如果说以前我在路上会有什么危险的话,那么现在偏僻车路上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我具体的辞职原因,不仅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尴尬处境,还因为那个令人厌恶的伍德利先生又来了。他本来就很可怕,现在更可怕了。因为他好像出了什么事,所以相貌显得更加凶恶。我是从窗子里面看到他的,幸运的是,我并没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谈了很长时间,之后卡拉瑟斯先生就非常激动。伍德利一定住在附近,因为他并没有住在卡拉瑟斯家里。今早我看到他在灌木丛中鬼鬼祟祟地活动。我想不久就会在这地方碰到这头凶猛的吃人野兽,简直说不出是多么憎恨和害怕他。卡拉瑟斯先生怎么竟能容忍这样一个家伙?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过,我的所有麻烦到星期六就要结束了。”
“我相信是这样的,华生,我相信是这样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道,“这位小姑娘正被一场极为隐秘的阴谋包围着,我们有责任去一趟乡下,以保护她最后一次旅行不被任何人骚扰。华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们必须挤出时间一起去,以便保证我们这次奇异而广泛的调查不至于落得个不幸的结局。”
我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把这件案子看得太重,我觉得其中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感到有些荒诞、古怪而已。男人埋伏在路边等待漂亮的女人并且尾随她,这并不算天下奇闻,如果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放肆,不仅不敢向她求爱,而在她接近他的时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很可怕的暴徒。那个恶棍伍德利则又当别论。可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再没有骚扰过我们的委托人,近来他到过卡拉瑟斯家,可也没有闯到她面前。那个骑车人无疑是酒店老板所说的周末聚会的成员。可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干什么呢?却依然模糊不清。福尔摩斯表情严肃地离开我们的房间,并把一支手枪塞到衣袋里,使我感到这一连串怪事后面可能隐藏着悲剧。
雨后的早晨,阳光灿烂,长满石南灌木丛的农村,盛开着一丛丛耀眼的金雀花,对厌倦了伦敦那阴郁灰暗的人来说,不觉耳目一新,显得更加美丽。福尔摩斯和我漫步在宽阔的沙石路上,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真是一派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春景。我们从克鲁克斯伯里山顶的路上,可以看到那座灰色的庄园耸立在古老的橡树丛中。橡树本来够古老的了,可是比起橡树环抱的建筑物来,却显得很年轻。福尔摩斯指着长长的一段路,宛如一条红黄色的带子,镶嵌在那棕褐色的石南灌木丛和一片嫩绿的树林之间。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可以看出是一辆单马马车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福尔摩斯焦急地尖叫了一声。
“我迟了半个小时,”福尔摩斯说道,“假如这是她的马车,她一定是在赶乘早班列车。华生,恐怕我们还没见到她,她就经过查林顿了。”
这时,我们过了大路高处,已经看不到那辆马车了,可是我们加快速度前进,速度之快,使我落到了后面,我开始体会到平日安坐为生的坏处。然而,福尔摩斯一直保持锻炼,因为他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轻快的脚步一直没有放慢,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码的地方停止了脚步。我看见他举着一只手做了一个失败而绝望的手势。与此同时,一辆空马车拐过大路的转弯处,那匹马缰绳拖地,慢步小跑,马车嘎嘎吱吱地向我们迎面驶来。
“太晚了,华生,太晚了!”在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尔摩斯身旁时,他大声喊道,“我真笨,怎么没有想到她要赶那趟早班列车?一定是劫持,华生,是劫持,是谋杀!天知道是什么?把路挡上!把马拦住!这就对了。快,跳上车,看看我们能否补救犯的大错造成的后果。”
我们跳上马车,福尔摩斯掉过马头,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子,我们顺大路往回疾驰。我们转过一个弯时,庄园和石南地带间的整个大路都展现在了眼前。我抓住了福尔摩斯的胳膊。
“就是他!”我气喘吁吁地说。
一个孤身的骑车人向我们骑过来。他低着头,双肩耸着,全身气力都用在脚蹬子上,像赛车的人一样把车蹬得飞快。突然他抬起长满胡子的脸,见我们近在眼前,便停下车,跳下自行车,他那乌黑的胡子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双目炯炯,仿佛极度兴奋。他瞪眼瞅着我们和那辆马车,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声喊道,用他的自行车挡住了我们的路,“你们这辆马车在哪儿弄到的?嗨,停下!”他从侧面口袋中掏出手枪,咆哮道,“告诉你,马上停下,要不然,我可真的要给你那匹马喂颗子弹了。”
福尔摩斯把缰绳扔过来,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正是我们要见的人,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在哪里?”福尔摩斯连忙清晰地问道。
“我正要问你们呢。你们坐的是她的马车,应当知道她在哪儿。”
“我们在路上碰到这辆没有人的马车,才把车赶回来去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怎么办哪?”那个陌生人绝望地喊道,“他们把她抓走了,那个该死的伍德利和那个流氓牧师!快跟我来,先生,假如你们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点。帮我一同搭救她吧,我就算死在查林顿森林也无所谓!”
他拿着手枪向树篱的一个缺口疯狂跑去,福尔摩斯紧跟在后,我把马拴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尔摩斯身后跑过去。
“他们是从这儿穿过去的,”陌生人指着泥泞小路上的脚印说道,“喂!等一下!灌木丛里有个什么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像个马夫,穿着皮裤,扎着绑腿。他仰面躺着,双腿蜷曲,头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已经昏迷过去,不过还有气息。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知道没有伤到骨头。
“这就是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就是他给那姑娘赶车。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车来用棍棒打伤了。让他先躺在这儿吧,我们反正救不了他,可是我们却可以尽快去拯救那个姑娘,使她免遭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可能遭受的最坏厄运。”
我们发疯一般向林中曲折小径奔去,一到环绕着宅院的灌木丛,福尔摩斯就站住了。
“他们没有进院子。左边有他们的脚印,在这儿,在月桂树丛旁边。啊!我没说错。”
他正说着,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声尖叫,一种带着极度惊恐的战栗声从我们面前一片浓密的绿色灌木丛中传出来。突然尖叫声停止了,接下来是一阵窒息的咯咯声。
“这边!在这边!他们在滚球场这边,”那陌生人闯过灌木丛,说道,“啊,这些胆小鬼!快跟我来,先生们!哎呀!太晚了!太晚了!”
我们突然闯进一片古树环绕的林间草地。草地那边,在一棵大橡树树荫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她垂着头,快昏过去了,嘴上蒙着手帕。她对面站着相貌凶悍的红胡子年轻人,腿上扎着绑腿,叉着双腿,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晃着马鞭,他的神情使他看起来得意扬扬。这两个人中间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家伙,穿浅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显然是刚刚主持完结婚仪式,因为我们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祷书装进衣服口袋,并且轻轻拍着那阴险的新郎的后背,兴致很高地向他祝福。
“他们在举行婚礼!”我喘着粗气说道。
“来!”我们的领路人喊道,“来!”他跑过林中空地,福尔摩斯和我紧紧跟随着他。在我们冲到姑娘跟前时,她摇摇晃晃地靠在一棵树旁。曾当过牧师的威廉森向我们嘲弄地鞠了一躬,而暴徒伍德利却野蛮地吼了一声,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们冲来。
“你可以摘掉你的胡子了,鲍勃,”他说道,“我认识你,一点不错。喂,你和你的同伙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们那带路人的回答很特别。他一把拉掉用以伪装的黑胡子,扔到了地上,露出刮得光光的浅黄色长脸。然后举起手枪,对准了那年轻的暴徒,这时,那暴徒正好手挥致命的马鞭向他冲来。
“是的,”我们的伙伴说道,“我就是鲍勃·卡拉瑟斯,我要保证这姑娘的人身安全,否则我去自杀。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骚扰了她,我会怎么办。上帝保佑,我说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经是我妻子了。”
“不对,她是你的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