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放在桌上的鳄鱼皮镶银边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福尔摩斯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提包里只装了一卷英国银行的钞票,面值五十镑的一共二十张,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别的没有。
“这个手提包必须加以保管,它还要出庭作证呢。”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了警长,“现在我们必须想办法说明这第三颗子弹。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明明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他们的厨子金太太。金太太,您说过您是给很响的一声爆炸声惊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听起来它比第二声更响?”
“怎么说呢,先生,我是睡着了给惊醒的,所以很难分辨。不过当时听起来是很响。”
“您不觉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时放的两枪的声音?”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我认为那的确是两枪的声音。警长,我看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了。如果您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话,我们到花园里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新的证据。”
外面有一座花坛一直延伸到书房的窗前。当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花坛里的花被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满是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趾特别细长。福尔摩斯像猎犬找回击中的小鸟那样,在草里和地上的树叶里搜寻。忽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捡起一个铜质小圆筒。
“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支左轮手枪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枪的弹壳。马丁警长,我想我们的案子的调查差不多快接近尾声了。”
这位乡村警长的脸上万分惊讶,显然是被福尔摩斯神速巧妙的侦查所折服。最初他还露出过一点想讲讲自己的主张的意思,现在却是不胜钦佩,愿意对福尔摩斯言听计从。
“您觉得是谁开的枪呢?”他问。
“我以后再谈。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点我还无法向您解释。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最后把这件事从头说清楚。”
“听你的,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我们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一点不想故弄玄虚,可是行动的过程中就开始做冗长复杂的解释,这是无法做到的。一切线索我都掌握了,即使这位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复知觉,我们仍旧可以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还原出来,并且保证会使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尔里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用人都问过了,都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家旅店。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点忙,他记起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
“是个偏僻的农场吗?”
“很偏僻,先生。”
“也许那儿的人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也许不知道,先生。”
“备一匹好马,我的孩子,”福尔摩斯说,“你帮我送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许多张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把它们摆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子。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嘱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别记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看见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写得很潦草凌乱,不像福尔摩斯一向所写的那种严谨的字体。信上写着: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您不妨发个电报,请求加派警卫来,因为您可能要押送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到郡监狱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把您的电报带去发。华生,要是下午有回伦敦的火车,我看我们就赶这趟车,因为我有一项颇有趣的化学试验要完成,而且这件侦查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小马倌去送信了,然后吩咐所有的用人:如果有人来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领到客厅里,决不能说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他非常认真地叮嘱用人记住这些话。最后他领着我们去客厅,一边说现在的事态不在我们控制之下了,大家尽量休息一下,等着观察究竟会发生什么。乡村医生已经离开,去看他的病人了,只有警长和我们留下来。
“我想我能够用一种有趣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小时。”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几张画着滑稽小人的纸条摆开,“华生,我还欠你一笔债,因为我这么久不让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至于您呢,警长,这件案子的全部经过也许能吸引您来做一次不平常的业务探讨。我必须先告诉您一些有趣的情况,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两次来贝克街找我商量的时候我听他说的。”他接着就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简明扼要地重述了一遍。“我面前摆着这些罕见的作品。要不是它们成了这场可怕的悲剧的先兆,我想谁见了也会一笑了之。我对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比较熟悉,也写过一篇探讨这个问题的粗浅论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但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想出这一套方法的人,显然是为了蒙蔽别人,让人以为是随手涂抹的儿童画,看不出这些符号传达的信息。然而,只要一看出这些符号是代表字母的,再应用秘密文字的规律来分析,就很容易找到答案。在交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的那句话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代表E。你们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见,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一个短的句子中也能看见。第一张纸条上的十五个符号,其中有四个完全一样,因此把它假定为E是合乎道理的。这些图形中,有的有一面小旗,有的没有小旗。从小旗的分布来看,带旗的图形可能是用来把这个句子分成一个一个单词。我把这看做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同时记下E是用来代表的。
“可是,现在最难的问题来了。因为,除了E以外,英文字母出现次数的顺序并不很清楚。这种顺序,在平常一页印出的文字里和一个短句子里,可能正相反。大致说来,字母按出现次数排列的顺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I出现的次数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那会是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来了新材料再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访的时候,果然给了我另外两个短句和一句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话,就是这几个不带小旗的符号。在这个由五个符号组合的单词中,我找出了第二个和第四个都是E。这个单词可能是sever(切断),也可能是lever(杠杆),或者是never(决不)。毫无疑问,使用最后这个词来回答一项请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况都表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答复。假如这个判断正确,我们现在就可以说,三个符号分别代表N、V和R。
“甚至在这个时候我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起假如这些恳求是来自一个在丘比特太太年轻时候就跟她亲近的人的话,那么一个两头是E,当中有三个别的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尔茜)这个名字。我一检查,发现这个组合曾经三次构成一句话的结尾。这样的一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提出的恳求。这样一来,我就找出了L、S和I。可是,究竟在恳求什么呢?在‘埃尔茜’前面的一个单词只有四个字母,结尾是E。这个词必定是COME(来)无疑。我试过其他各种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都不符合情况。这样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现在我可以再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还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这种样子:
.M.ERE. .ESL.NE.
“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是最有帮助的发现,因为它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第二个词的开头是H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句话现在成了:
AM HERE A.E 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补上:
AM HERE ABE SLANE.(我已到达。阿贝·斯兰尼。)
“我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能够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这一句读出来是这样的:
A.ELRI.ES
我看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义(意为:住在埃尔里奇),并且假定这个名字是写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马丁警长和我饶有兴趣地听我的朋友详细讲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经过,我们的所有疑问都迎刃而解了。
“后来您怎么办,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个美国式的缩写,而且这些麻烦的起因又是从美国寄来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件事带有犯罪的内情。女主人说的那些暗示她的过去的话和她拒绝把实情告诉她丈夫,都使我从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哈格里夫的朋友发了一个电报,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曾多次利用过我所知道的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那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阿贝·斯兰尼最后画的一行小人。用已经知道的这些字母译出来就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ELSIE.RE.ARE TO MEET THY GO.
“再添上P和D,这句话就完整了(意为:埃尔茜,准备见上帝),而且说明了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改为恐吓。我很了解芝加哥的那帮歹徒,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很快将恐吓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赶来诺福克,但很不幸,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能跟您一起处理一件案子,使我感到荣幸,”警长很热情地说,“不过,恕我直言,您只对您自己负责,我却要对我的上级负责。假如这个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真是凶手的话,他要是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逃跑了,那我肯定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您不必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您怎么知道他不会?”
“逃跑就等于他承认自己是凶手。”
“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他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
“简直不能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您请他就得来呢?这不正会引起他怀疑,使他逃走吗?”
“我不是编出了那封信吗?”福尔摩斯说,“要是我没有看错,这位先生正往这儿来了。”
就在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的家伙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灰法兰绒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两撇胡子倒立着,长着大鹰钩鼻,一边走一边挥动着手杖。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看我们最好都站在门后面。对付这样一个家伙,还得多加小心。警长,您准备好手铐,让我来同他谈。”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忘记的片刻。门开了,这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砸了一下他的脑袋,马丁立即把手铐套上了他的手腕。他们的动作是迅速而熟练的,这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无法动弹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一个个扫了我们一眼,突然苦笑起来。
“先生们,这次你们赢啦。好像是我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了。我是接到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这里面不至于有她吧?难道是她帮你们设下的这个圈套?”
“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现在快要死了。”
这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响遍了全屋。
“你胡说!”他大声嚷着,“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谁忍心伤害小埃尔茜?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饶恕我吧!但是我决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你收回自己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伤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边。”
他带着一声悲伤的呻吟,往长靠椅上一坐,用被铐着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声不响。过了五分钟,他抬起头来,绝望地说:“我没有什么要瞒你们的。如果我开枪打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就不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会伤害埃尔茜,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像我爱她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权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证过。凭什么这个英国人要把我们分开?我是第一个有权娶她的,我只是在使用自己的权利。”
“在她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后,她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说,“她离开美国就是为了躲开你,并且在英国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追着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为了引诱她抛弃她心爱的丈夫,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果你使一个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杀了。这就是你干的这件事的记录,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惩处。”
“要是埃尔茜死了,那我还有什么在乎的?”这个美国人说。他张开一只手,看了看团在手心里的一张信纸。“哎,先生,”他大声说,眼睛里露出了一点质疑,“您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伤得那么重的话,写这封信的人又是谁呢?”他把信朝着桌子扔了过来。
“是我写的,就为了把你引来。”
“是您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怎么写出来的?”
“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马上就有一辆马车来把你带到诺威奇去,阿贝·斯兰尼先生。现在你还有时间稍加弥补你所造成的伤害。丘比特太太已经蒙受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吗?幸好我今天在场,并且我偶然掌握了一些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如果你爱她,你至少应该向大众说明:对她丈夫的惨死,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这正合我意,”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最能证明我自己有理的办法,就是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
“我有责任警告你:这样做也可能对你不利。”警长本着英国刑法公平对待的严肃精神高声地说。
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几位先生:在埃尔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当时我们一共七个人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埃尔茜的父亲老帕特里克是我们的头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会当它是小孩的涂鸦。后来,埃尔茜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是不能容忍这种行当的。她自己还有一些正路来的钱,于是她趁我们都不防备的时候溜走,逃到伦敦来了。她已经和我订婚了。要是我干的是正当职业,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结婚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沾上任何不正当的职业。她跟这个英国人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没有得到回信。之后,我来到了英国。因为写信得不到回复,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