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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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回忆录(二)(5)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们再来找你。”

“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样,也不必把死者过去所做的丑事重新翻出来。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三十年来,他为此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至少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边了。再见,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之后是否又发生什么事。”

少校还没走到街拐角处,我们就及时赶上了他。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误会了吧?”

“怎么回事?”

“刚刚验尸结果出来了,上校死于中风。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是啊,简单到不可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微笑地说道,“华生,走吧,我想奥尔德肖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什么事了。”

“还有一件事,”来到车站时,我问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会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这显然是一个斥责的词。”

“斥责的词?”

“是啊,你知道,大卫有一次也像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样偶然做了错事。你可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的小故事吗?我恐怕我对《圣经》的知识有一点遗忘了,但是你可以翻一下《圣经》的《撒母耳记》第一或第二章,你就知道这个故事了。”

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翻看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说明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点,但却觉得很难挑选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他那巧妙的分析推理手法,但案件本身,却往往平凡无奇,我觉得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虽参与侦破了一些案情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给他写传记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为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例子。现在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在侦破案件中我的朋友虽然没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很离奇,我觉得实在不能够遗漏不记。

七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待在窗帘放下了一半的起居室里,福尔摩斯蜷卧在沙发上,反复读着早晨接到的一封信。由于我在印度服过兵役,使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而即使气温达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枯燥无味。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希望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一游。但因我的存款拮据,我推迟了假期。而无论是乡下或是海滨,都丝毫不能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的中心,关心他们中间关于悬而未决的案件的每一个小小的传闻或猜疑。他对于欣赏大自然,却丝毫不感兴趣。而他唯一的改变,是去看望他在乡间的哥哥。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我便把那乏味的报纸扔到一旁,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朋友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想得不错,华生。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真的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却猛然想到,他怎么会觉察出我内心深处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惊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这实在太让我惊奇了。”我大喊道。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茫然不解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不久以前,”他说道,“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提到一个严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觉他的同伴未讲出来的思想,你当时认为这件事是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提出,我往往也习惯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没有说啊!”

“也许你没有说出口,但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因此,当我看见你把报纸扔下,陷入沉思时,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把你的思绪打断,以便证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对他的解释依然不满意。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中,那个推理者是根据观察那个人的动作而得出推论的。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人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星星,还有一些别的动作。可是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的动作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人的五官是表达情感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表达了你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从你的脸上,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已经记不得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是的,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大概半分钟。后来,你凝视着你那张刚裱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看出你已经开始沉思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远。接着,你的眼光又转到你书架上那张没裱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肖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果这张肖像也裱上镜框,就正好可以挂在这面墙上的空处,与那张戈登肖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紧紧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惊叫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怎么弄错过呢。接下来,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的身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似乎想从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可是仍继续凝视着,你的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着比彻的经历。我敢肯定你这时不可能不联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愤慨。你对这件事感受非常强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视线从肖像上移开了,我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目光矍铄,两手紧握,我敢肯定你正在想双方在这场死伤惨重的激战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可是,你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感叹战争的残酷可怕以及徒然死伤了许多人。你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旧伤疤上,双唇上泛出一丝微笑,我便看出,你当时在想,这样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真是荒谬可笑。对于这点,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非常荒谬的,我很高兴知道,我的这一切推论没有错。”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承认我像以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简单的,我亲爱的华生。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怀疑,我决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不过,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吧。”

我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河滨走了三个小时,观赏着人生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看法,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让我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一辆四轮马车正等候在我们寓所的门前。

“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道,“刚开业不久,不过他的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调查方法,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个装着各种各样医疗器械的柳条篮子,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迅速作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究竟什么事让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进我们的寓所。

一个面色苍白、尖瘦脸、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们进来,立刻从壁炉旁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他形容枯槁,气色不好,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而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细瘦白皙的手,不像是一位外科医生的,更像是一位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黑礼服大衣、深色裤子,扎着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福尔摩斯爽朗地说道:“晚安,医生。我很高兴,你只等了我们几分钟。”

“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我是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吗?”我问道。

当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时,他高兴得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跟我说,这本书销路不广,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道,“我想,你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我很希望能够专门研究神经病学,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能够着手的工作。可是,这是题外话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古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关头,我感到实在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你帮忙。”

歇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点起了烟斗。

“你要我帮忙,我非常荣幸。”福尔摩斯说道,“请详细谈一下那些让你感到不安的事情。”

“实在让人感到惭愧,其中有一两点是不值得说的。”特里维廉说道,“不过,这件事实在令人莫名其妙,而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把一切都告诉你,请你透过种种表象,去解开真相。

“我先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毕业于伦敦大学,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教授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担任了一个次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程似锦。

“可是我最大的阻碍就是缺乏资金。一个专家要想出名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业费用,他还必须储蓄有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钱款,还得租一辆像样的马车。要达到这些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

“我只能指望着节衣缩食,积蓄十年,才能挂牌行医。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到访。布莱星顿和我素不相识,一天早上他突然走进我房里,说明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非常有才华,会成为一个有建树的人。你知道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你酗酒吗?’

“‘没有,先生!’

“‘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

“我耸了耸肩。

“‘是啊!’他赶忙说,‘这是毫不为奇的。虽然你有才华,可是却没有钱,对不对?要是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认为怎么样?’

“我惊讶地盯着他。

“‘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我对你十分坦率,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可以进行投资,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正像投资别的事业一样,不过这比较保险一些。’

“‘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我会替你租房子、买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的东西。你只要把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为了不使你厌烦,我不再叙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的事。结果是,我在报喜节搬进了这个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脏衰弱,显然,他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住在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里,一间做起居室,一间做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却又极有规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时间,他都要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五先令三便士,其余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他永远也用不着后悔投资了这项生意。一开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凭借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我今晚来此求教的原因。

“几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异常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他当时显然毫无必要那么激动,他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一天也不能耽误。在这一星期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他甚至改变了午餐前短暂的散步的习惯。他的一举一动给我一个印象,他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向他提及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就不再谈这件事了。随着一天一天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不安的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我现在就把信读给你听。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这样写着),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廉医生在医治这种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权威。他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使我深感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罕见的。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正等候在我的诊室里。

“他是一位异常拘谨、身材瘦小的平凡老人,不像是我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这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色黝黑,漂亮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的肢体和胸膛。他们进来时,他搀扶着老人,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他表现得那样体贴入微,与他的外表格格不入。

“‘医生,请恕我冒昧前来拜访,’他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对我说道,‘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

“我为他的孝顺而感动。‘或许,在诊治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痛苦。我相信我忍受不了,看到我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自己的神经官能也十分敏感。如果你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我欣然同意,年轻人便离开了。我便开始询问他的病情,我把它详尽无遗地记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糊其辞,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回答,当我转身向他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强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