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是。是一位委托人。一位情绪激动的年轻女士,急匆匆地特地赶来见我。现在她正在起居室等着。你看,如果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大早就出门,甚至不惜把别人吵醒,我断定她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了。我想这件案子也会很有趣,那么,你一定不愿错过,所以我就来叫醒你了,给你这个机会。”
“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
我认为没有比福尔摩斯探案更让人有乐趣的事了。他的探案能力非常敏锐,而且都符合逻辑,他凭借这些解决了很多难题。我快速地穿上衣服,几分钟后,我和他一起来到楼下的起居室。我看到一位女士坐在窗前,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遮着面纱。我们走进房间时,她站起身来。
福尔摩斯笑着说:“早上好,小姐。我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好友和伙伴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放心谈话,不用顾虑,就像在我面前一样。哈哈,我很高兴看到赫德森太太已经把壁炉烧旺了。请坐近火炉些,我吩咐人给你一杯热咖啡,我看你在发抖。”
那女子按福尔摩斯说的换了个座位,小声说:“我发抖并不是因为冷。”
“那么,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很恐惧。”她一边说一边把面纱掀起,我们能看出她确实非常惶恐。她的脸色发白,神情沮丧,两眼充满了惊恐。看她的样子,大约三十岁,可是她的头发里却有几缕银丝,表情憔悴。
福尔摩斯迅速地打量了她一下。他向前轻轻地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会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我知道你今天早上是坐火车来的。”
她说:“你看到我了吗?”
“不,我是看到你左手的手套里有半张回程车票。你一定起身很早,而且你到车站以前,还坐一辆单马车从泥泞的道路上经过。”
那女子很惊诧,疑惑地看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笑着说:“亲爱的小姐,你的左衣袖上溅有七八处泥点,而且都是新溅上去的。除了单马车,其他车不会溅起这样的泥点,并且你只有坐在马车夫的左边才会被溅到。”
她说:“你说得很对。我六点钟之前便从家里出来了,六点二十分赶到莱瑟黑德,之后乘坐开往滑铁卢的头班车到这里的。先生,我不能再忍受这件事了,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因为没有人能帮助我,虽然有一个人很爱我,但是他也无能为力。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林托歇太太那里听说你的,你曾在她危险的时候救了她。我因此才知道先生的地址的。噢,先生,我想你也能帮助我,把我从黑暗的深渊解救出来。虽然我现在无力酬劳你,但是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后我就要结婚了,那时我就能自由支配我的收入,你会发现,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福尔摩斯转身走到他的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小的案例簿来翻看。
他说:“法林托歇,是的,那是一件和猫眼石有关的案子。华生,我想这件事还是在我们认识之前呢。关于酬劳,我的探案本身就是它的酬劳,但是,你可以在你合适的时候,随便支付一些我在这件事上付出的费用便是了。那么,现在请你把和这件事有关的情况都告诉我们吧。”
她说:“唉,我害怕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的疑虑是由一些细微的小事引起的。这些事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在所有人当中,最有权力指点和帮助我的人也认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女人的胡思乱想。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我能看出来他是这么想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你能看透人们的心思,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应付我身边的危险。”
福尔摩斯说:“小姐,我正在仔细听你讲。”
她说:“我叫海伦·斯托纳,我和我的继父同住。他是英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罗伊洛特家族的最后仅存的人。”
福尔摩斯点头说:“这个名字我很熟悉。”
她接着说:“这个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产业占地已经超出了本郡的边界,北起伯克郡,西到汉普郡。但是到了上个世纪,连出四代不务正业的后代,他们挥霍无度,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家产,只留下几亩地和一座二百年的老屋,而那老屋里的东西也典押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位王孙在那里过着落魄的生活,但是他的唯一的儿子,我的继父觉得他一定要重新发展,不能坐吃山空。他靠着一个亲戚的扶助得到了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到加尔各答行医。在那里,他凭借他的医术和坚强的性格,业务做得很好。可是后来家里遭了几次盗贼,偷去了很多财物,我继父盛怒之下,竟把仆人打死,因此差点被判处死刑。就这样,他被监禁多年。等他后来回到英国时,已经变成一个性格暴躁、意志消沉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时和我的母亲结了婚。我母亲本来是嫁给斯托纳少将,因斯托纳不幸病故,就改嫁给我的继父。我和我的姐姐茱莉娅是孪生姐妹,我母亲再嫁时,我们只有两岁。我的母亲很富有,每年有不少于一千英镑的收入。在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同住时,她曾立下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我继父。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在我们结婚后,我继父每年必须给我们一定数目的金钱。八年前,我们回到英国不久,我母亲就在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了。于是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他想在伦敦重新创业的想法,带着我们回到了斯托克莫兰的老屋中生活。我母亲留给我们的钱足够让我们衣食无忧,幸福地生活了。但是,我继父在这段时间里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刚开始,邻居们知道罗伊洛特的后裔回到这里住都很高兴,但是我继父从不与其他人往来,自己闭门不出,偶尔外出也常穷凶极恶地与人吵架。这种癫狂的暴脾气,在家族中是有遗传的,而且我想是因为我继父长久住在热带的地方的缘故,所以这种脾气更加暴躁。丢脸的是,他经常与其他人吵架,其中有两次一直吵到被警察抓走才罢休。因此,他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可怕的人,人们看他走近都赶紧躲开,因为他的力气很大,发怒的时候是控制不住的。
“上个星期他又把当地的一个铁匠扔到栏杆外的小河里,幸亏我出了很多钱,才避免他又一次出丑。他没有朋友,只喜欢和那些流浪的吉卜赛人交往。他允许他们在那块象征他家族地位的几亩空地上扎营。他经常到他们的帐篷里接受他们的热情款待,有时还会和他们一起去流浪几个星期之久。他非常喜欢印度的动物。那些动物是一个记者送他的。目前,他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它们在他的土地上跑来跑去不受拘束,村里人害怕它们就像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通过我说的情况,你可以知道我和我可怜的姐姐茱莉娅实在是没什么生活乐趣可言的。没有人愿意和我们长期相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自己操持所有的家务。我姐姐死时才三十岁,可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就像我现在一样。”
“你姐姐已经死了吗?”
“她是在两年前死的,我来这里找你,正是因为她死的事。你可以想象,我们生活在这种状况之下,几乎见不到和我们年纪地位一样的人。但是,我们的姨妈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住在哈罗附近,我们有时被允许到她那里去玩。两年前的圣诞节时,茱莉娅去她家做客,在那里与一位海军陆战队少校相识,他们不久就订了婚约。我姐姐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我的继父,对此他并未反对。但是在茱莉娅结婚前不到两个星期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也从此失去了我唯一的伙伴。”
她说话的时候,福尔摩斯一直倚靠在椅背上,头靠着椅背垫,闭着眼睛静听。但是此时他睁开眼睛看了那女子一眼,说:“请你说得详细一些。”
她说:“这很容易,因为在那可怕时刻发生的任何事情,我都会永远记得。我说过,我们住的房屋十分古老,只有半边房能住,此外都空着。我们的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房子的中间。卧室的门都是面向同一条走廊,第一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我住在第三间。这些房间虽然相连,但并不相通。我讲清楚了吗?”
“很清楚。”
“三间卧室的窗户都是朝草坪开的。发生不幸的那天夜里,罗伊洛特医生很早就回到他的房间,但是我们知道他并未睡觉,因为我姐姐又闻到了印度雪茄的味道,她被那味道熏得难受,就离开了她的卧室到我的房间坐了很久,和我谈起她的婚事。到了十一点,她便起身和我告辞,但是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说:‘海伦,告诉我,你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一种类似吹口哨的声音吗?’我说:‘我从来没听过。’她说:‘我想你睡熟的时候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吧?’我说:‘当然不会。你为什么问这个呢?’她说:‘因为前几天夜里,大约是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我常听到这种声音。我睡得不沉,所以被吵醒了。我说不出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可能是从隔壁房间,也可能是草坪上传来的。我当时想,我要问你可曾听见了。’我说:‘没有,我没听见,或许是草坪上那些吉卜赛人发出的吧。’她说:‘很有可能。但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是从草坪上发出的,为什么你没有听见?’我说:‘可能是我睡得较沉的原因。’她说:‘好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说完她对我笑笑,然后关上了我的门。不一会儿,我听到她锁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问:“为什么要锁门?你们习惯在夜里锁上门吗?”
她说:“是的。”
“为什么?”
“我想我和你说过,我继父养了一只猎豹和一只狒狒。我们必须把门锁上才能安全睡觉。”
“是的。请你继续说下去。”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心中忐忑不安,好像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你知道我和我姐姐是孪生姐妹,我们一向心灵相通。那天晚上是个风雨之夜,风声怒吼,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突然,在风雨声中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声,我听出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披上围巾就闯了出去。就在我开门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口哨声,就像我姐姐说的那样,接着又听到哐当一声,像是一种金属坠地的声响。我跑过去时,看见我姐姐卧室的门已经开了,我惊慌失措,瞪着双眼,怕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从门里出来。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我姐姐出现在房间门口,她面容失色,满眼恐惧,双手胡乱地摸着寻找帮助,身体就像醉汉一样左右摇晃。我跑过去把她抱住,这时她已经失去力气,倒在了地上。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像是经受着剧烈的疼痛。刚开始我以为她没认出是我,可是当我要俯身抱她时,她突然凄厉地喊道:‘啊!海伦!天啊!是一条带子!一条带斑点的带子!’她的这句喊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用手指着医生的房间,但是她又一阵抽搐,已经不能再说话了。我跑出去大声喊我的继父,他当时正穿着睡衣,匆忙从他的房间出来。他到我姐姐身边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虽然他又给她灌了些白兰地,并请医生抢救,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因为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了。直到她死之前,她都没有再醒过来。这就是我亲爱的姐姐的悲惨命运。”
福尔摩斯说:“你确定听到了口哨声和金属坠地的声音了吗?”
她说:“验尸官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确听见了,我对它的印象很深刻。但是那天晚上风雨声很大,老房子也吱吱作响,我也可能会听错。”
“你姐姐穿的是白天穿的衣服?”
“不是,她穿着睡衣。当时她的右手还握着一根已烧焦的火柴棍,左手拿着一个火柴盒。”
福尔摩斯说:“这说明她从梦中惊醒,想要借着火光看什么东西,这点很重要。验尸官是怎么说的?”
她说:“验尸官很认真地检查了,但却找不到我姐姐死亡的原因。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户上也有带铁杠的百叶窗挡着,每晚都会关得很严。墙壁很坚实,地板也没有检查出问题。烟囱虽然很宽,但是也有四个大锁环闩上。显然,我姐姐遭到不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并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福尔摩斯说:“会不会是中毒了?”
“医生也检查过,但查不出来。”
“那么,你觉得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呢?”
“我相信她是因为受到惊吓,过度恐惧而死的。不过,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吓到了她。”
“当时草坪上有吉卜赛人吗?”
“有的,那里经常有吉卜赛人。”
“啊,你想得出来她为什么喊出一条带子--一条带斑点的带子吗?”
“我觉得那可能是她受到惊吓时的胡言乱语,或者是指那些吉卜赛人,因为他们的很多人头上都戴着有花点的头巾。”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不赞同这个说法,他说:“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请你再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直到最近,我觉得更加孤单寂寞。一个月前,有一个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向我求婚。他叫柏西·阿米塔奇,住在里丁附近。我继父并不反对这门婚事,我们商定在春天结婚。两天前,我继父要对那栋老房子的西边房屋进行修缮,我卧室的墙壁也要修理,所以我搬到了我姐姐以前住的房间里,睡在她那张床上。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回想着她那可怕的遭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预示着我姐姐死亡的口哨声。我当时被吓得马上跳了起来,打开灯,但房间里并没有什么,但是我实在被吓得不轻,再也不敢睡觉了。我穿好衣服,等到天一亮我就悄悄地出来,在老屋对面的克朗旅馆雇了一辆单马车,赶到莱瑟黑德,再从那坐火车来这里请教你。”
福尔摩斯说:“你这样做很好,但你是否将一切事情都说了?”
“是的,我都说了。”
“斯托纳小姐,你并没有全部告诉我,你在包庇你的继父。”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而是把那女子的黑色花边袖口翻起,只见她白皙的手腕上印有五个指痕。福尔摩斯说:“你被人虐待过。”
那女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遮住了受伤的手腕说:“我继父的力气很大,经常伤到别人,但他自己没觉察。”
接着大家都没有说话,福尔摩斯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炉火。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是一件很复杂的案子。在我们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之前,我希望所有的细节都能弄明白,但现在时间紧迫。如果我们今天赶到斯托克莫兰去,能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你们的卧室吗?”
“正好他说过今天要来城里办事,他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所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现在我们有一位女管家,但是她年老昏愚,把她支开很容易。”
福尔摩斯说:“很好。华生,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吧。”
我说:“当然。”
福尔摩斯又问那女子:“那么,你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她说:“我在城里还有一两件事要办,但是我将乘十二点的火车回家,等你们来。”
福尔摩斯说:“你有很长的时间准备,我也有业务上的一些小事需先处理一下。你不在这里吃了早餐再走吗?”
“不,我必须要走了。我已经把我的烦恼告诉你了,我的心里顿时觉得轻松多了。我期望下午能再见到你们。”她说完后重新戴上面纱,鞠个躬后离开了房间。
福尔摩斯仰在靠椅上说:“华生,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依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险恶的阴谋。”
“是的,非常险恶。”
“如果像那女子所说,地板和墙壁都很稳固,门窗和烟囱也不可能有人进来,那么,她姐姐离奇地死去时,屋子里无疑是没有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