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地铁到了奥尔德斯盖特,再步行一小段路,便到了科伯格广场。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那个奇特故事发生的地点。这是一个破旧狭窄的地方,四面是灰暗的两层楼的砖房,中间有一片被栅栏围着的杂草丛生的草坪,草坪上几棵枯萎的矮树正在煤灰弥漫和不适宜的环境里顽强地生长着。在那屋子的一角,有一块棕色的木板和三个镀金圆球,上面刻有“杰贝兹·威尔逊”几个白色的大字。这个招牌向人们表示,这就是我们那位红头发委托人的当铺了。福尔摩斯站在那房子前面,歪着脑袋仔细观察这所房子,眼睛炯炯发光。随后,他漫步到街上,接着又返回那个拐角,注视着那些房子。最后,他又走到当铺的门前,用手杖用力地敲了几下门前的小路,之后才上前去敲门。不久,便有一个看上去精明能干的英俊少年打开门出来。
福尔摩斯说:“打扰一下,请问从这里到斯特兰德怎么走?”
那个伙计快速回答说:“第三个路口往右拐,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说完,就关上了门。
当我们离开当铺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据我的判断,他在伦敦可算得上是第四个聪明的人,若说他的胆略,则应位居第三。我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
我说:“显然,威尔逊的伙计在这个红发会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确信你去问路不过是为了看看他而已。”
“不是看他。”
“那是看什么呢?”
“看他裤子的膝盖。”
“那么,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敲打当铺门前的小路呢?”
“我亲爱的华生,现在是调查的时候,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们正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调查活动,我们已经知道了科伯格广场的情况,现在让我们去探查一下广场后面那些地方。”
当我们从那偏僻的科伯格广场的拐角转过弯来的时候,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象和先前的截然不同,就像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一样。那是一条交通要道,路上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人行道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接踵。当我们看着那些华丽的店铺和富丽堂皇的商业楼宇的时候,简直难以相信这些楼宇和我们刚才离开的破旧的广场是紧靠在一起的。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拐角处,看着那一排店铺,说道:“让我们看看,我应该把这些房子的顺序记住,准确了解伦敦是我最喜欢做的事。这里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烟草店,隔壁是一家卖报纸的小店,再过去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那里已到转角,过去就是另一个街区了。好了,华生,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该去消遣一下了。我们先去吃三明治喝一杯咖啡,然后去音乐厅,听悦耳优美的音乐。那里没有红头发的委托人出难题来打扰我们了。”
我的朋友是个热情的音乐家,他本人不但会演奏,而且会作曲。整个下午,他坐在观众席里,心情十分愉快,他随着音乐的节拍挥动他瘦长的手指,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眼光安详得像进入了梦乡。这时,他已不像那个多谋善断、果敢敏捷的厉害的侦探了。他有两种不同的性格,时常交替显露出来,所以我常想,他的兴奋和敏捷的思维,大概就是他安静而富有诗意的神态的反映。我常见他在有空的时候,往往好几天都蜷缩在椅子中,沉溺在他喜欢的书籍当中,看起来十分懒散。可是过了几天,那种强烈的侦查欲望又会突然支配他,那时,他的推理能力就会高超到成为一种直觉。所以在那些不熟悉他的人眼里,他的做法会让人产生疑惑的眼光,把他看成是一个万事通。那天下午,我看到他在音乐厅里沉浸在音乐声中的时候,我觉得那个他要调查的人,恐怕就要倒霉了。
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华生,想必此刻你要回家了吧。”
“是的,我该回家了。”
“我还有点事要用几个小时才能办完。要知道这件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其实是桩重大的案件。此刻正在预谋中,我相信我们还能及时制止他们。但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就更困难一点。今晚我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什么时候?”
“十点钟就够了。”
“那我十点钟就到贝克街去。”
“很好。不过,华生,这事可能有点危险,所以请你把你的军用枪放在口袋里。”说完,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久,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自认为我不比我的朋友们愚笨,但是我和福尔摩斯比起来,就总觉得我的智力远不如他。就拿这件事来说,他听到的我都听到了,他见到的我也见到了,但听他的话,他明显已经了解了这件事的经过,而且还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可是在我看来,我觉得这件事仍然奇怪而混乱。我坐车回到我在肯辛顿的家中,又把事情的经过思索了一遍,从那个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红头发人的异乎寻常的遭遇,到我们亲自去科伯格广场。我觉得福尔摩斯和我分手时所说的话有种不祥的预示。我们要在夜间去哪里?去做什么?为什么我要带武器去呢?我记得福尔摩斯说当铺的那个英俊的伙计是难对付的人物,他可能会做出惊人的事来。我想把这些事理出个头绪,但始终想不出什么,只好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反正晚上就会水落石出。
我从家里动身的时间是九点一刻,我穿过公园和牛津街然后到达贝克街。我到达福尔摩斯的公寓时,见有两辆马车停在门口。当我走进过道的时候,听到楼上有谈话的声音。我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见他正和两个人谈话。我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警察局里的侦探彼得·琼斯;另一个瘦高的男人,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身上穿着华贵的大衣。
福尔摩斯说:“我们的人都到齐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扣上他短外衣的扣子,又从架子上取下他那根笨重的打猎鞭子,接着说,“华生,我想你应该认识苏格兰警局的琼斯先生。这一位是梅里韦瑟先生,他今晚要和我们一起去冒险。”
琼斯傲慢地说:“大夫,我们又要一起追捕了。我们这位朋友是追捕的能手,他只需要一条有经验的警犬,这样,他就不怕罪犯逃脱了。”
梅里韦瑟悻悻地说:“希望我们的这次追捕不会徒劳无功。”
警探琼斯趾高气扬地说:“先生,你要信任福尔摩斯先生,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案方法。恕我直言,这方法有点太理论化和异想天开,但是他有成为一名侦探所需要的潜质。我这样说并不夸张,他在肖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大盗窃案中的判断,比官方侦探更加准确。”
梅里韦瑟说:“琼斯先生,我对你的说法没有意见。不过我今天错过了打牌的机会,这还是我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星期六不玩牌。”
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今晚还可以赌,今天晚上你下的赌注比你以前所下的都大,而且这次的场面更加惊心动魄。梅里韦瑟先生,你今晚的赌注约值三万英镑;而琼斯先生,于你而言,你的赌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琼斯说:“约翰·克莱是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他虽然年轻,却是这个犯罪团伙的头目。因此,逮捕他比逮捕伦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重要。他的出身很好,他祖父是王室公爵,他自己也曾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他的头脑与他的身手一样敏捷。虽然我们时常发现他的犯案形迹,但是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这个人。他这个星期能在苏格兰砸烂一张儿童床,又在下个星期筹款在康沃尔兴建一所孤儿院。我已侦查他多年了,但是还不曾见过他。”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能在今晚把这个人介绍给你。我也和这个约翰·克莱接触过一两次。我同意你刚才说的,他在他的职业上首屈一指。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我们应该马上出发。你们两位坐第一辆马车先走,我和华生坐第二辆马车跟着。”
福尔摩斯上车后,很少讲话,他背靠着车座,嘴里哼着当天下午听过的音乐。我们的马车在马路上行驶,不久,便到了法林顿街。
福尔摩斯忽然对我说:“我们现在离目的地不远了。梅里韦瑟是个银行董事长,他本人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至于琼斯,你也知道,对他的本行来说,他虽然并不聪明,但是一旦他抓住了罪犯,便像猎狗一样勇猛,像龙虾一样顽强,所以我叫他同来。好了,我们到了,他们正在等我们。”
我们这时又到了上午去过的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把马车打发走以后,我们随即跟着梅里韦瑟先生一同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他打开了一扇侧门领我们进去。里面有一条小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大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把铁门打开,进门后是一条盘旋的向下石阶,再下去,是另一扇大门。梅里韦瑟先生把手里的提灯点着,随即领我们走进一条黑暗又充满泥土气息的通道,然后又打开了第三扇门,才走进一个庞大的拱顶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满了箱子。
福尔摩斯把提灯举起来,向四面观察,说道:“你们这个地下室如果想从上面突破倒不那么容易。”
梅里韦瑟先生说:“是的,从地下突破也不容易。”说着,他边用手杖敲打地面的石板,忽然,他惊讶地抬起头说,“哎哟!听声音这底下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真的必须要求你们安静些,你这样子恐怕会破坏我们的大事。我请你找个箱子坐在上面,暂时不要干扰我们。”
梅里韦瑟先生只好坐到一个大箱子上,脸上的表情很不快。这时,福尔摩斯跪在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仔细地查看石板之间的缝隙。他只用片刻时间就检查完毕,接着便站起身来,把放大镜放回口袋里。
他说:“我们最少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当铺老板睡安稳以前,他们是不会有什么行动的。等他一睡着,他们就会立刻动手,因为他们动手越早,逃跑时就越从容。华生,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现在是在伦敦的一家银行分行的地下室里,这位梅里韦瑟先生就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那些胆大的罪犯为什么会对这个地下室这么感兴趣。”
那位银行董事长低声说:“是为了我们的法国金币,我们已经接到几次警告,说有人企图窃取这些金币,或者乘隙袭劫。”
我说:“你们的法国金币?”
“是的,几个月以前,我们为了巩固准备金,向法兰西银行借了三万个法国金币。但是金币借来后,没有流通出去。因此外面有人传言,说那金币至今仍原箱不动地放在地下室里。现在我坐着的这个箱子里就有两千个法国金币,它们是用锡箔一层层夹着包装的。因为最近我们分行中存储的现款要比过去多,所以就没有流通出去的必要了。现在我们的黄金储备比一家分行平常所拥有的数量要大得多,董事们对这件事一直很担心。”
福尔摩斯说:“他们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我想在一小时内事情就会真相大白。我们不得不先准备一下,梅里韦瑟先生,我想现在我们必须把灯罩起来了。”
梅里韦瑟说:“在黑暗中坐等吗?”
福尔摩斯说:“恐怕是这样。我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副牌,我本想,我们四个人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玩一下。但是,现在我想我们的敌人已在准备,我们不能冒险露出光亮。现在首先,我们应该选择好藏身位置。这些人都是胆大妄为的家伙,我们虽然可以趁他们不备时动手,但是,我们若不谨慎小心,难免受到他们的伤害。我将藏在这个箱子后面,你们也都藏在那些箱子后面。当我把灯光照向他们的时候,你们就立刻围拢过来。华生,如果他们开枪,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打倒。”
我走到一个箱子后面,把我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木箱上。福尔摩斯快速地用手里的灯罩罩住了灯光,我们完全陷入了黑暗中。我从前不曾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待过。烤热了的金属的气味让我们确信灯还是亮着的,只要得到信号就可以闪出亮光来。我们就这样静候着,神经紧张。这地下室中阴冷潮湿,又在黑暗之中,让人感觉压抑和沮丧。
福尔摩斯低声说:“他们只有一条退路,就是退到科伯格广场的屋子里去。琼斯,我想你已经按我的要求去办了吧?”
琼斯回答说:“我已派了两个警察、一个巡官守候在当铺的门口。”
福尔摩斯说道:“那么,一切道路都已被我们堵住了,不怕他们逃跑。现在我们应该静静地等待了。”
时间过得非常慢,事后我们计算,共等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但我却觉得似过了很久,仿佛一整夜的光景,连天都似乎要亮了。
因为不敢随便移动位置,所以手脚发麻疼痛,但是我的神经却是绷紧到了极点,而且听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不但能听到同伴们的呼吸声,就连那个琼斯粗重的呼吸声和银行董事长很轻的吸气声,我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我的位置本没有什么功用,但突然间,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丝光亮。
开始,那仅是从地缝中泄出来的一点儿微光,接着光线逐渐变得明亮,俄而便成了一束黄色的光柱。突然间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有一只白嫩得如同女人的手从其中伸了出来,摸索着。哪知伸出了地面一两分钟后,它又如同出现时那样,忽地缩了回去。那束光柱也不见了,只剩下了最初时的那一点点微光,仍从缝隙中透出来。
我正疑惑着,为什么突然又不见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石板被人移动的声音,刹那间,一块宽大的白石板被翻开在一边,随即露出了一个四方形的缺口,光亮的灯光从这缺口中立马射了出来。我凝神地盯着,只见一个有着清秀脸庞的少年从那缺口处探出头来,他好像迅速地朝四周瞧了一番,就放下了灯,用两手撑在缺口上,将身子提了起来,肩膀和腰部依次地到了地面上,然后他先将一只脚跨了上来,最后他已经完全地站在了那个洞口的旁边。洞中还有一人,少年将其拉了上来,那人与少年的身材相仿,同是一样的瘦小,但是他却有一头火红的头发。
那少年小声地说:“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可以动手了。你把凿子和袋子都放哪了?天啊,不好了!阿尔奇,跳,快跳,别的我来对付!”
这时,福尔摩斯已经跳出来,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少年的衣领。他的同伙迅速地向洞里跳去,同时,我听到衣服被撕破的声音,原来琼斯只抓住了那个逃跑的人的衣服。突然,我看见手枪枪管在亮光中闪亮一下,但福尔摩斯的打猎鞭子已经打在了那个人的手腕上,那手枪便掉在了石板上。
福尔摩斯说:“约翰·克莱,抵抗是徒劳的,你逃不了了。”
克莱极其冷静地回答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想我的伙伴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看见你们只撕破了他的衣角。”
福尔摩斯说:“你不用替他高兴,有三个人正在那边的门口等着他呢。”
克莱说:“真的?你们办事确实很周到,我应向你们致敬。”
福尔摩斯道:“我也要向你致敬,你那个红发会的计划很新颖而且有效。”
琼斯插言道:“你不久就会和你的伙伴见面的。他钻进洞里的动作比我更敏捷。伸出手来,让我铐上。”
当手铐扣到犯人的手腕的时候,他说:“我请你们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到我。你们应该知道我有贵族血统。我还要请你们和我说话时,也用‘先生’和‘请’的字样。”
琼斯瞪大眼睛,忍住了笑说:“好吧,先生,现在请你从台阶走上去,外面有马车可以把阁下送到警察局里去。”
约翰·克莱从容地说:“这么说倒还合适些。”他说完,向我们三个人快速地鞠了个躬,随即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