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此。我明说了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深情,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所有经历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诬蔑我,我已预先告诫了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种暗示会起怎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使用催眠术胜过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的做法。所以她对你的到访是有心理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也会接见你的,因为她对父亲的意志十分顺从--但那一件小事除外。’
“你看,华生,话说到这份上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严肃地告辞了,但是,当我刚要推门而出时,他叫住了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认识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认识。’
“‘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一群流氓打伤,成了终生残废。’
“‘没错。说来也巧,在这之前他曾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斯先生,我奉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已经自讨苦吃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再见!’
“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已经知道目前的事态了。”
“看来这是个危险的家伙。”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恐吓,不过他这种人倒是言出必行的。”
“你不能不管这事儿吗?他娶这个女孩子真的事关重大吗?”
“既然他确实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儿非同寻常。再说,这个案件的委托人也非同常人!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随我回家,因为欣韦尔在家等着向我汇报呢。”
我们果然见到他了,这是一个魁梧、粗鲁、红面、典型的患坏血病的人,只有那双有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表征。看来他好像刚刚从他那特有的世界归来,又带出来一个人物,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的苗条的、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她虽很年轻,但却显露出颓废和忧愁所造成的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放荡生活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残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算是介绍,“没有她不知道的--好,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便条不到一小时,我就把她给找到了。”
“要找我很容易,”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总是在伦敦的地狱。胖欣韦尔也是待在那里。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可是,他妈的!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理的话,有那么一个人应该下十九层地狱!他就是你要对付的那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同情我们啰,温德小姐。”
“要是我能协助你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服服帖帖跟你走!”这位女客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在她那苍白急切的脸上和怒火一般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极端强烈的仇恨。“福尔摩斯先生,你用不着了解我的过去,那个无关紧要。但是我现在的生活完全是格鲁纳造成的。我真希望我能把他送入地狱!”她两手发疯般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推进那个深渊该多好呀,想想他把多少人推向了深渊!”
“目前情况你知道了吧?”
“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回那个家伙物色到了另一个傻子,还要跟她结婚。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纯洁的女孩子跟他接触。”
“但是她并不是精神正常的。她发疯似的爱上他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跟她说过了,但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知道那个谋杀事件吗?”
“知道。”
“我的天,她可真强啊!”
“她认为这都是对他的诽谤。”
“你为什么不拿出证据去说服这个姑娘呢?”
“那么,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吗?”
“我不就是活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耍弄我的--”
“你愿意这样做吗?”
“当然愿意!”
“嗯,这倒可以试试。不过,他已经向她忏悔过他的罪恶了,并且已经得到她的宽恕,我看她是不会再来谈这个问题的。”
“我敢肯定,他绝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之外,我还深知他染指另外一两件谋杀案。他总是以他那种惯用的柔和腔调谈到某某人,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会死的。’我不是说大话。但是我什么也不在意--你瞧,我那个时候也是疯狂地爱上了他。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后来的一件事警醒了我。是的。我的天,要不是仗着他的能言善辩,我当天夜里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家族的金色家徽。估计那天夜里他喝醉了,要不然他绝不会给我看那个东西。”
“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而且为此自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在那个本子里头了,照片、姓名以及一些细节的描写。这是一本极下流的兽性行为的记录,凡是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尽管如此,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却有这样的记录本子。‘我所毁坏的灵魂’,他完全可以在本子皮上题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这么做。不过,这都是题外的话,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它在什么地方?”
“我怎能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呢?我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我只知道当时是在什么地方放着。他在许多方面都像是狡诈精明的猫,有着纹丝不动的习惯,所以没准它现在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柜橱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住宅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福尔摩斯说。
“真的?你刚接手这个案子,你的进展可真够快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遇见对手了。外书房是摆着中国瓷器的那间房--在两个窗子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子。在他的书桌后面有一个门直通内书房,那是他放文件之类的小房间。”
“他不怕失盗吗?”
“他可是一个胆大的人。连最恨他的敌人也这么认为。他有能力自卫。晚上有防盗警铃。再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那些瓷器。”
“确实没用,”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吻果断地说道,“收买赃物的人谁也不肯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倒手出卖的货物。”
“不错,”福尔摩斯说,“好吧,温德小姐,明天下午五点钟你能来这里一趟吗,如果来的话,我将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那位小姐见面。谢谢你的协助。不用说,我的委托人当然会大方地考虑……”
“用不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见这个人掉在狗屎堆里,我就得到最好的报酬了。只要你在追踪他,我随时都可以来。胖子可以告诉你在哪儿可以找到我。”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再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里吃饭时,我才又见到了福尔摩斯。我急切地想知道两个女人会见的情况如何。他耸了耸肩膀,把经过告诉了我。
“安排会见的事并没费什么周折,”福尔摩斯说,“因为这位小姐为了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就竭力想在次要事情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服从。将军打电话来说一切就绪,性子火暴的温德小姐也按时来到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104号。那是一座比教堂都显得庄重的、令人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领进一间很大的、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时,小姐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她神情庄严、镇定、脸色苍白得就像山里的一座雪人那样凛然不可逼视。
“华生,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形容她的样子。也许在这个案子结束以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运用你的词汇去描绘她。她可以说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有着天使般的纯洁无瑕。我们很难接受这样一个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为一个畜生般的流氓所倾倒。也许这就是处在相反的两个极端的人互相吸引吧,比如精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流氓早已给她打过预防针了。她见到温德小姐似乎有点吃惊,但她还是示意我们坐下,就像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长在接见两个叫花子。
“‘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声音说,‘久仰你的大名。照我理解,你是来离间我和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同意与你见面的,我有言在先,不管你说什么都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目前的态度。’
“华生,我真替她难过。你知道我并不善于辞令,而且不轻易动感情。但是那天我真的像父亲对待一个女儿那样发自内心地说服她。我给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觉男人真相的女人是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我对她什么也没隐讳--将来的羞辱、恐怖、痛苦、绝望等都说了。但是我的所有关切之语都没能使她动容,也没能使她那呆呆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流氓说的催眠状态。她那样子真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嚣的狂热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果断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耐心听完了你说的话,’她说,‘但对我丝毫不起作用。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遭遇波折,也招致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诽谤。有一连串的人曾来这里当着我的面进行诽谤,你是最后一名诽谤者。也许你是出于好意,不过我听说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受雇于男爵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我爱他,他爱我,全世界的意见对我来说都是耳旁风。如果说他的高贵气质万一偶有一点偏差,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扶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品德的。不过,’讲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到我同伴的身上,‘请问这位小姐是谁?’
“我刚要回答,不料这个女孩子像旋风一样开了腔。如果你想看看冰和火的较量,那就请看这两位女子。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嘴都歪了,‘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糟蹋、抛弃的人之一,就像他正要对你做的那样。你个人的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那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就会置你于死地。或许使你心碎,或许使你丧命,他带给你的不是这条路就是那条路。我不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才说这种话的,你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报仇,他怎么治我我就怎么治他。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多久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我认为没有必要谈下去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曾被诡诈的女人纠缠,我确信他即使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
“‘三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傻瓜!十足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那冰冷的声音说,‘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晤。我是遵从父命来接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她疯叫的。’
“温德小姐听对方讲自己说的是疯语后,一边骂着一边猛然蹿上前去,要不是我反应快抓住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个使人恼火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门口,总算万幸,没有经历一番大吵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实话对你说吧,华生,虽然我表面冷静,但其实我也是很气愤的,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实在是有一种令人反感的东西。以上就是经过的情况,现在你都明白了。看来我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我们的第一步棋是失败了。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说不定还会用上你呢。不过也许下一步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
确是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应该说他的打击,我相信那位小姐应该是毫不知情的。就在上次我和福尔摩斯讲话的两天后,在十字街的报栏里,我看到了令我触目惊心的消息,大字标题是:
福尔摩斯遭到致命袭击
我呆若木鸡地站了半天。然后我记得我慌乱地抓了一张报纸,忘记了付钱,还被售报人斥责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了那一段可怖的电文,写的是: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受到致命性攻击,情况危急。迄未获得详细报道,据传事件于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受到两名持棍者的攻击,头部及身上被击,据医生诊断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他的住宅。据目击者称袭击者看来穿着讲究,肇事后从人群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逃去。估计凶手属于常受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不用说,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在门厅我遇见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
“没有直接危险,”这是他的回答,“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已经缝过几针,打过吗啡,应该安静休息,但是几分钟的谈话没有太大关系。”
于是我就轻轻走进黑暗的卧室。病人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哑声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拉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照在裹着绷带的头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了白色的纱布。我在他旁边坐下,难过得垂着脑袋。
“好了,华生,不要这样害怕,”他的声音很弱,“情况并不严重。”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
“你知道,我是棍击运动家。我满可以对付那家伙。第二个人上来我才招架不住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坏家伙唆使他们干的。只要你发话,我立刻就去揭了他的皮!”
“冷静点,老朋友!咱们可不能那样干,只能由警察抓他们。但是他们早就准备好逃脱法网了,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当然,我们正好趁机行事。首先要尽量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的便!说得越严重越好。”
“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办?”
“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最严重的情况,我会想办法的。”
“我还要做别的吗?”
“要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的麻烦了。他们当然知道她在帮我办这个案子。他们既然敢袭击我,估计也不会放过她。这件事很急,今晚就要办。”
“我立刻就去。还有什么事儿?”
“把我的烟斗和盛烟叶的盒子放在桌上。好!你每天上午来这里,咱们将讨论作战计划。”
那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声。
之后的几天,外界传言不断,公众都以为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不少报纸对他的病情也作了报道。但是我每天的探访使我知道情况并非如此。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恢复得很快,有的时候我猜想他实际感到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这个人有一种爱保密的脾气,时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以至于连最知己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因为他坚信只有独自策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我还是时常感到与他之间有一种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