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严厉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你没生我的气吧?”他喘着气问。
可怜的人啊,躺在床上受折磨,我怎么会生气呢?
“这样做是为你好,华生。”他嗓子嘶哑地说道。
“为了我?”
“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得了从苏门答腊传来的一种苦力病。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了解,虽然至今他们对这种病也没有办法。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种要命的病,很容易传染。”
他说话有气无力,像是在发高烧,两只手一边抽搐一边晃动,叫我走开。
“走近了会被传染的,华生,对,接触。你站远点就没事了。”
“天啊,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拦住我吗?即使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能拦住我。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让我放弃对老朋友的职责吗?”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但是他喝住了我,显然是生气了。
“我跟你说,要么你站住,要么你就离开这个房间。”
我很尊重福尔摩斯的崇高的品质,即使我不了解情况,但我还是会听他的。但是,现在我的职业本能刺激了我。别的事,可以听他的,但在这病房里,他得听我的。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得很严重。病人就应该像孩子一样听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看看你的症状,好对症下药。”
他狠狠地瞪着我。
“如果一定要给我请医生,那也要我信得过的人。”他说。
“这么说,你还信不过我?”
“我当然信得过你的友情。但是,华生,事实是你到底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经验有限,资历不够。这些不愉快的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你逼得我没有办法。”
这话重重地伤害了我。
“这话不像是你说的,福尔摩斯。你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就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罗斯·费舍,或者伦敦其他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你必须有个医生。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站在这里见死不救,也不去请别的医生来救你,那你就看错你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是好心,华生,”他说话的声音像呜咽又像呻吟,“但你真的了解得不多,你懂得打巴奴里热病吗?你知道福摩萨黑色败血症吗?”
“这两种病我没有听说过。”
“华生,在东方有很多疾病问题,有很多奇怪的病理学现象。”他每说一句就停一下,以积聚他那微弱的力量,“最近我研究了一些有关医学犯罪方面的东西,学到不少东西。我的病就是在做研究的过程中染上的。你帮不上忙的。”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我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现在就在伦敦。他是热带病的权威专家之一。不要再拒绝了,福尔摩斯。我马上去请他来。”我坚决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从来没有那么吃惊过,病人像只老虎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把我拦住。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咔嗒转动的声音。不一会儿,病人又摇摇晃晃地回到床上。经过这一番激怒和大幅的动作,他消耗了大量体力,显得精疲力竭,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我手里的钥匙你是不会抢走的,华生,我留住你,我的朋友。我不让你走,你就别走。可是,我会遂你意的。”(这些话都是喘着气说的,每说完一句他就拼命地呼吸)“你是为我好,这点我很清楚。你可以随意做些什么,但,请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但现在,华生,现在不可以。现在是下午四点,到六点,我就让你走。”
“你简直是疯了,福尔摩斯。”
“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你,六点让你走。你愿意等吗?”
“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绝对没有,华生。谢谢你,我不需要你帮我整理被褥。请你离远一点。华生,我还有一个要求。你可以去找人来为我看病,但不能找你提到的那个人,而要找我指定的人。”
“当然可以。”
“从你进房间开始到现在,‘当然可以’这四个字是你嘴里说出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那边有书。我没有力气了。当一组电池的电都输入一个非导体,我真不知道这组电池会有什么感觉。华生,六点我们再谈。”
但是,还没到六点我们就开始说话了,而这次的情况几乎让我和他跳到门前那一次一样大吃一惊。我曾望着病床上安静的身影站了一会儿。他的脸几乎被被子遮住了。他好像睡着了。我没有心思坐下来看书,就在房子里踱着步子,看了看贴在四周墙上的有名的罪犯的照片。我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最后来到壁炉台前。台上是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手枪子弹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凌乱地放着。其中有一个黑白两色的象牙小盒子,盒子上有一个可以活动的小盖。这个小东西很精致,我伸手去拿,准备仔细瞧瞧,这时,他突然大声地惊叫了一声,这一声喊叫就是在街上也能听到。这一可怕的叫声让我浑身发冷,毛骨悚然。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张抽搐的脸和两只惊恐的眼睛。我手拿着小盒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放下!快放下,华生,我让你马上放下!”他的头躺回到枕头上。我把小盒子放回壁炉台上,他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华生,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这你是知道的。你真让我无法忍受。你这个医生,你简直是要把病人赶到避难所去。坐下,老兄,让我休息一会儿!”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给我留下十分不愉快的印象。先是粗鲁野蛮和无缘无故的激动,然后是说话这样无礼,这跟他平时的和蔼态度真是天差地远。这表明他的头脑是多么混乱。所有的灾祸都比不上一个高贵的头脑被毁更令人痛惜的。我情绪低落,默默地坐着,一直等到过了规定的时间。我一直看着钟,他好像也一直在看着钟,因为刚过六点,他就开始说话了,同往常一样充满生气。
“现在,华生,”他说,“你有零钱吗?”
“有。”
“银币呢?”
“很多。”
“半个克朗的有多少?”
“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多么可怜啊,华生!虽然就只有这么点,你还是把它放到表袋里去,其余的钱放到你裤子左边的口袋里。谢谢你。这样你就可以保持平衡了。”
真是一堆胡言乱语。他颤抖起来,又发出那种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华生,现在你把煤气灯点燃起来,要小心,只能点上一半。我请求你小心,华生。谢谢。这样太好了!不,你不用拉开百叶窗。麻烦你把信和报纸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够得着就行。谢谢你。再从壁炉台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一些过来。好极了,华生!那上面有一个夹方糖的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个象牙小盒子夹起来,放到这边的报纸里。好!现在,你可以到夏伯克大街13号去请柯弗顿·司密斯了。”
老实说,我已经不太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这么神志不清,我担心离开他会有危险。但他现在却要请他所说的那个人来看病,急切的心情就像他刚才不准我去请医生的固执一样。
“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
“也许你没有听说过,我亲爱的华生。我如果告诉你,你也许会吃惊的,治这种病的专家并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柯弗顿·司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名人,现在正在伦敦访问。在他的种植园里出现了一种疫病,因为缺乏医疗救护,他不得不自己进行研究,而且还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他这个人很讲究系统条理,我让你六点钟之前不要去,是因为我知道你在他书房里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能请他来,以他治疗这种病的独有的经验肯定能解决我的困难,他研究这种病已经成为他的最大嗜好,我敢肯定他会帮我的。”
福尔摩斯的话连贯而完整,但却时不时被喘息所打断,病痛使得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和他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他的病情看起来每况愈下:热病斑点越发明显,深陷的黑眼窝里射出的目光更加吓人,额头上不断地冒出冷汗。但他说话时的那种自在的风度仍在。即使是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主导者。
“把我现在的情况详细地跟他说说,”他说,“你要把你对我现在的印象表达出来--危在旦夕,神志不清。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整个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噢,我迷糊了!多奇怪,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华生,我在说什么?”
“你让我去请柯弗顿·司密斯先生。”
“噢,对,我记得。我的命全靠他了,去求他,华生。我和他相互没有什么好感。他有个侄子,华生,这孩子死得真惨,我曾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这点我让司密斯知道了。他恨透了我。你要去说服他,华生,想尽办法把他弄来,能救我的只有他了!”
“这样的话,我干脆把他拉上马车就好了。”
“这样不行。你要说服他来。然后,不要跟他一起来,你要在他之前先赶回来。任何借口都可以,要记住,华生。你不会使我失望的。你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肯定有限制生物繁殖的某种克星。华生,你和我都已尽力了。天啊,这个世界会不会被不断繁殖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多可怕呀!你要把心里所有的都表达出来。”
我听任他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胡言乱语。他把钥匙递给我时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立马接过钥匙,否则他会把自己锁在屋里的。过道里,赫德森太太在等待着,她哭泣着,身体还打着战。我经过套间时,听到福尔摩斯在胡叫瞎唱的尖细嗓音。到楼下,我正在叫马车时,雾中有个人朝我走来。
“先生,福尔摩斯怎么样了?”他问道。
原来是老熟人,身穿花呢便衣的苏格兰场的莫顿警长。
“他病得很严重。”我回答。
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承认这样想显得太恶毒,但我在车灯下看见他的表情时我的确感觉他是蛮开心的。
“我听到他生病的谣言。”他说。
马车开动了,我离开了他。
夏伯克街处于诺廷希尔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清晰。马车停在一座住宅前面。老式铁栏杆,双扇大门以及闪亮的铜件都显示出一种严肃而高贵的气息。一个表情严肃的管事出现了,身后的房间透出淡红色的灯光。这里的一切跟他倒很协调。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在里面。你是华生医生,很好,先生,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是一个无名小卒,柯弗顿·司密斯先生不会注意过我。房门半开着,我听见一个高昂、粗暴的声音。
“这个人是什么人?他要做什么?噢,斯泰帕尔,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在我做研究的时候不希望被人打扰。”
管事轻言细语地解释了一番。
“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不能中断。你就对他说我不在家吧。要是他非见我不可,就让他早上过来。”
一想到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痛苦地躺着,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着我去帮他。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他的命全指望着我抓紧时间呢。管事还没有来得及向我转达主人的话,我已经穿过他身边,闯进了屋子里。
那个人从火炉边的一把靠椅上站起来,吼了一声。我看到一张发黄的面孔,脸上赘肉横生;双下巴肥大;浓密的茶色眉毛下面是一双阴沉吓人的灰眼睛;光秃秃的脑门旁的红色鬈发上故作时髦地斜压着一顶天鹅绒的小帽。他的脑袋很大,但当我低头一看时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的身躯又小又弱,双肩和后背弓着,像是在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怎么回事?”他高声尖叫道,“这样闯到我家里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让人告诉你,让你明天早上来吗?”
“抱歉,”我说,“事情很急。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说到我朋友的名字,这个矮小的家伙的脸上愤怒的表情瞬间消失了,神情变得紧张而警惕。
“你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
“对。”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病得快死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指了一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他也在自己的靠椅上坐下。这时,从壁炉墙上的一面镜子里我瞄见了他的脸。我发誓,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邪恶阴险的笑容。不过我转念一想,一定是我的意外来访引起了他的神经紧张,因为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看着我时,脸上显露出诚恳的关心的表情。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他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是通过几笔交易认识的。我很欣赏他的才华和性格。他喜欢研究犯罪学,我喜欢研究病理学。他抓罪犯,我杀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说着他指向一张小桌子上的一排排瓶瓶罐罐,“这些培养的胶质里,就有世界上最凶残的犯罪分子正在服刑哩。”
“正是因为你独特的天分,福尔摩斯对你评价很高。他认为在伦敦只有你才能救他。”
这个矮小的人愣了一下,那顶时髦的帽子滑到地上去了。
“为什么?”他问道,“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可以救他?”
“因为你熟悉东方的疾病。”
“他为什么认定他染上的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在码头上进行职业方面的调查时,他和中国水手一起工作过。”
柯弗顿·司密斯先生笑了,捡起了他的帽子。
“哦,原来是这样,”他说,“我想这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他病多长时间了?”
“三天左右。”
“神志清醒吗?”
“有时候清醒,有时不清醒。”
“啧啧!这样说来很严重。华生医生,不答应他的请求去看他的话就太不讲人情了。可让我中断工作我又很不愿意。不过,这件事另当别论。我立刻就跟你去。”
我想起走之前福尔摩斯的嘱咐。
“很抱歉,我还有别的事情。”我说。
“好的,我一个人去。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址我有。请放心,我半小时内就到。”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福尔摩斯的卧室。我担心在我不在的时候会出什么事。他的脸色还是很惨白,但神志清醒了很多。他说话的声音很弱,但比往常更清楚。看样子,他现在好多了,我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找到他了吗,华生?”
“找到了,他现在就赶过来。”
“太好了,华生!太好了!你是最好的信差。”
“他想和我一起来的。”
“绝对不行,华生。那绝对不可以。他问我生什么病了吗?”
“我告诉他你是在伦敦东区的中国人那染上的。”
“没错!好,华生,你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要等等,我得听听他的意见,福尔摩斯。”
“当然可以。不过,我十分肯定地认为如果让他以为这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的意见会更加坦率,更有价值。我的床头后面有个藏身的地方,华生。”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看没有别的办法了,华生。这地方不适合躲人,但也不容易引人怀疑。华生,就躲那里吧,我看行。”他突然坐起来,虚弱的脸上露出严肃而全神贯注的神情。“听见车轮声了,快,华生,快呀,老兄。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出什么事,你都不要动,千万不能动,听见了吗?别说话!别动!听着就行了。”转瞬间,他那突如其来的精力消失了,果断的话音变成神志模糊的微弱的喃喃声。
我急忙躲起来。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半天都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病人急促的喘气声。我能想象,我们的客人正站在病床边观察病人。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福尔摩斯!”他喊道,“福尔摩斯!”声音就像要唤醒睡着的人那样迫切。“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福尔摩斯?”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他好像在摇晃病人的肩膀。
“是司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声音很弱,“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可不这样觉得,”他说,“你看,我来了。福尔摩斯,这就是以德报怨啊!”
“你真好,真崇高。我欣赏你的特殊的才能。”
我们的客人扑哧一声笑了。
“你是欣赏,悲哀的是,你是伦敦唯一表示欣赏的人。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啊,症状你认得出?”
“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