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其他的一切--身材匀称,相貌堂堂,热情坦率--都与他那副假面具所表现出来的诚恳和平易近人相符合。人们会说,他是个心地坦诚、善良的人,尽管他说起话来十分粗野。只有当他那双阴险狠毒的黑眼睛对准一个人时,才会使人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到他正面临着潜在的不可抗拒的灾祸,其后隐藏着的是强大的势力和为所欲为的胆量与狡诈,足以给人带来致命的危害。
麦坎默多将那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像往常一样,无所畏惧地用手肘推开那一小堆拍马溜须的人,朝他走去。那些人正在向他们的首领说着奉承话,即使是最平淡的笑话,也会令他们捧腹大笑。现在,这张新面孔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正与那双乌黑的眼睛射过来的严厉目光无所畏惧地对视着。
“喂,年轻人。我以前好像从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麦金蒂先生。”
“那你也应该懂得要称呼一位绅士的高贵头衔这种道理吧。”
“他是参议员麦金蒂先生,年轻人。”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很抱歉,参议员先生,我不懂这儿的规矩,可有人让我来拜访你。”
“哦,那么你是来见我的?我可不就在这儿吗,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啊,现在看来还早得很,但愿你的心胸能像你的身材般宽大,你的灵魂能像你的容貌般美好,那么我就很满足了。”麦坎默多说道。
“哎呀,你可真长了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酒馆的主人大声说。他拿不准是该迁就这位大胆放肆的来客呢,还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么你看我这样子是否符合你的心意?”
“当然了。”麦坎默多说。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那么他是谁?”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参议员先生,为你的健康和我们友好的相识干杯。”麦坎默多端起杯酒,翘起小拇指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麦金蒂仔细打量着麦坎默多,扬了扬那双浓黑的眉。
“哦,倒像那么一回事,是吗?”麦金蒂说道,“不过我还要再好好考查一下,你叫……”
“麦坎默多。”
“好好考查一下,麦坎默多先生,因为在这里我们不轻易相信别人,也不会完全相信别人说的话。请随我来。”
两人走进酒吧间的小屋子里,周围摆满了酒桶。麦金蒂小心地关上门,坐在一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叼着雪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坐了几分钟。
麦坎默多面带微笑地承受着他的审视,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他的褐色小胡子。突然,麦金蒂躬起身子,抽出一把样式吓人的手枪。
“看这儿,伙计。”麦金蒂说道,“假如我觉出你是在跟我耍花招,那么你的末日就到了。”
麦坎默多平静地答道:“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用如此方式欢迎一个外来的弟兄,这可真够新鲜的。”
“啊,我是要你证明自己的身份,”麦金蒂说道,“如果你答不上来的话,可就怪不得我了。你是在哪儿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候?”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谁?”
“J.H.斯科特。”
“你们那儿的首领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嗯,看来你对答如流。你在那儿做什么?”
“做工,像你一样,不过只够糊口。”
“答得倒挺快。”
“是的,我一向嘴快。”
“干活儿也这么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
“好,我们很快就会给你机会表现的。你听说过关于过本地分会的情况吗?”
“我听说它收好汉作弟兄。”
“你说得没错,麦坎默多先生。你为何离开了芝加哥?”
“这事我不能说。”
麦金蒂瞪大了眼睛,他从未得到过如此无礼的回答,这使得他感到有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对弟兄不能撒谎。”
“难道这是件不可告人的事?”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算是吧。”
“瞧,先生,你觉得我,作为身主,能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入会吗?”
麦坎默多显得有些为难,随后,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剪报,说道:“你不会透露给别人吧?”
“你要是再对我说这种话,当心我抽你的嘴。”
“我向你道歉,参议员先生。”麦坎默多温顺地说,“我刚才没用脑子。好,我知道在你手下会很安全。看看这剪报吧。”
麦金蒂大致看了一下内容:一八七四年一月初,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里,一个叫乔纳森·平托的人被杀害了。
“是你干的?”麦金蒂问,说着把剪报还给他。
麦坎默多点点头。
“你为什么把他杀了?”
“我当时在为山姆大叔(美国政府的绰号--译者注)铸钱币。也许我铸的钱币含金量没有他的高,可在外表上很难分辨,而且造价低廉。这个人帮我推销……”
“怎么做?”
“啊,就是让假币进入流通领域。后来他要告发我,或许他真的把我给出卖了,我毫不犹豫地干掉他,然后来到了这里。”
“为什么到这儿呢?”
“因为报纸上说凶杀之类的事在这里是不太引人注意的。”
麦金蒂大笑起来,说:“你先是私铸钱币,接着又行凶杀人,你到这儿来,因为你觉得会在此地受到欢迎吧?”
“大致上是这么回事。”麦坎默多答道。
“好吧,我看你前途无量。喂,你还能伪造钱币吗?”
麦坎默多从口袋里掏出六枚金币来,说:“这就是费城铸币厂制造的。”
“当真如此?”麦金蒂伸出毛茸茸的手来,凑近灯光细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哎呀,我相信你会大有作为的。麦坎默多兄弟,我们这里还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我们得设法保护自己。要是我们不把不属于我们的人揪出来,那我们可马上就要遭殃了。”
“好,我想我会和大家一起干的。”
“我看你很有胆量,我把手枪对准你时,你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时有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
“是你,参议员先生。”麦坎默多从他的粗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说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的枪也不会比你的慢。”
“见鬼!”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喂,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将以你为荣的……喂,你要干什么?我不能和一位绅士单独谈五分钟吗?你非得打断我们吗?”
酒馆侍者惶恐地站在那儿,“很抱歉,参议员先生。可特德·鲍德温先生说他必须立刻见你。”
其实用不着侍者报告,那人已经从侍者身后探出了凶恶的面孔。他一把将侍者推开,随手关上了门。
“看来,有人倒是抢先了一步!”他愤怒地看了一眼麦坎默多,说道,“参议员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对你说。”
“那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吧。”麦坎默多大声说道。
“我想怎么说,什么时候说,由不得你来决定。”
“啧,啧!”麦金蒂从酒桶上跳下来说道,“这可不行。鲍德温,咱们不能这么对待新来的弟兄。把你的手伸出来,和他讲和吧!”
“休想!”鲍德温怒吼道。
“假如他认为我冲撞了他,我建议和他一较高下。”麦坎默多说道,“我们可以徒手决斗,或者随他选择什么方式都行。参议员先生,现在就请你给我们一个裁决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有权选择嫁给谁。”
“她可以这样做吗?”鲍德温叫道。
“既然你们都是分会里的弟兄,我说她可以这样做。”麦金蒂说道。
“啊,这是你定的规矩,对吗?”
“对,特德·鲍德温。”麦金蒂狠狠地瞪着他说,“你想反对吗?”
“你会为了袒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而抛弃一个和你患难与共五年之久的朋友吗?你不会一直做身主的,杰克·麦金蒂。上帝,下次选举时……”
麦金蒂犹如一只猛虎般扑向鲍德温,紧紧掐住了鲍德温的脖子,把他推到酒桶上,要不是麦坎默多出手阻拦,愤怒的麦金蒂准会要了鲍德温的命。
“冷静点,参议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冷静些吧!”麦坎默多把他拉了回来。
麦金蒂这才松开了手,鲍德温吓得浑身颤抖,瘫坐在他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特德·鲍德温,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在自找这个,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麦金蒂喘着粗气,大声叫道,“也许你盘算过把我推下这个位置,你就能取而代之。可是只要我还当首领一天,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反对我,违背我的意愿。”
“我没有要反对你啊。”鲍德温用手揉着脖子,小声嘟囔道。
“好吧,那么,”麦金蒂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快活地说,“大家又是好朋友了,这事就算结了。”
麦金蒂从架子上取下香槟酒,拧开瓶塞。
“现在,”麦金蒂把酒倒入三只高脚杯,继续说道,“为我们重归于好而干杯。从今以后,你们得知道,弟兄间不能互相仇恨。现在我说,特德·鲍德温,我的朋友,你还在生气吗?”
“阴云未散。”
“不过阴云总会消散的。”
“我保证,但愿如此。”
麦金蒂一饮而尽,鲍德温和麦坎默多也照做了。
麦金蒂得意地搓着双手大声说:“现在,一切仇恨都消除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规定。鲍德温兄弟,你知道会规是严厉的。麦坎默多兄弟,你可不要以身试法。”
“我发誓,我不会这么做的。”麦坎默多把手伸向鲍德温,说道,“我脾气是有点大,但从不记仇,听说爱尔兰人容易感情冲动。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不会恨你的。”
因为麦金蒂正瞪着眼睛在看他,鲍德温只好敷衍地和麦坎默多握了手。可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表明:麦坎默多的话丝毫未能打动他。
麦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啧,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麦金蒂大声说道,“同一个姑娘夹在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可真是邪门儿了。好了,即使是身主也无法裁决这种事,就留给那个姑娘来解决吧,就连上帝也会这么做的。唉,没有她们都已经够我们受的了。麦坎默多兄弟,你已经被许可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了。我们有自己的套路和规矩,跟芝加哥分会不同。我们周六晚上开会,如果你来参加,那么你也将被赋予在维尔米萨山谷的一切权利。”
三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这天晚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事。第二天,麦坎默多便从老雅各布·榭弗特家搬到了镇子尽头处的寡妇麦克娜玛拉家里。不久之后,他最早在火车上结识的朋友斯坎伦,也来到了维尔米萨,二人同住在此处。这里没有别的房客,房东是一位性格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从不干涉他们的事。因此他们的言语和行动都很自由,这对于这两个拥有着相同秘密的人来说,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老榭弗特对麦坎默多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他高兴的时候,会邀请麦坎默多和他们一起吃饭,因此,麦坎默多和伊蒂的来往不但没有中断,反而变得越来越亲密了。
麦坎默多认为他的新居所很安全,于是把他铸造伪币的模子搬到了自己家里。一些分会中的弟兄在发誓保证绝不泄密后,也被许可前来观看。当他们离开时,口袋里总会装上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如此精巧,毫不费力就能用出去,而且从没遇到过麻烦。麦坎默多有如此手艺,却还屈身外出工作,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无法理解。当有人问及此事,麦坎默多总是解释说,如果自己没有正当的收入来源,很快就会被那些警察盯上的。
事实上,确实有警察已经盯上了麦坎默多,可巧的是,这件事不但没有给他带来麻烦,反而使他声名大噪。自从和弟兄们认识的第一天起,麦坎默多几乎每晚都要到麦金蒂的酒馆里去,以便和更多的“弟兄”打成一片。而“弟兄”一词,就是那些出没于此地的人们称呼彼此的方式。麦坎默多刚强、直率的性格,在这群人中颇受欢迎。有一次,他参加了酒馆里举行的“自由式”拳击赛,以迅猛而娴熟的拳法一举击败了对手,这使得他在这群暴徒中获得了很高的威望。然而,还有一件小事,更让这群人对他刮目相看。
一天晚上,酒馆里生意兴隆,人们兴致正高时,忽然门开了,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尖顶帽子的矿区警察走了进来。由于近日矿区内治安混乱,有组织的暴力活动时有发生,当地警方对此束手无策,整个矿区陷入一片恐怖的气氛中。于是,铁路局和矿主们联合组建了一支矿区警察队伍,想以此来弥补普通警力的不足。矿警一进门,酒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不过在美国许多地方,警察和罪犯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麦金蒂当时就站在柜台后面,他看到这个警察出现在他的顾客中时,并没有感到惊奇。
“今晚可真冷,来杯纯威士忌。”警官说道,“参议员先生,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对吗?”
“你就是新来的队长?”麦金蒂问道。
“不错,我的名字叫马尔文,是煤铁矿区警察队长。我到这来专程拜访你,衷心地希望能够得到你和本镇诸位知名人士的协助,以便我们更好地维护本镇的法律和秩序。”
“马尔文队长,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队伍,用不着你们这些外来者操心。”麦金蒂冷冷地说,“你们不过是资本家花钱雇来的工具,除了用棍棒或枪支来镇压可怜的同胞之外,还能干什么?”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论这个,”警官心平气和地说,“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忠效力。不过我们无法要求别人的看法都和自己完全一致。”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正要走,忽然将目光落到了杰克·麦坎默多的脸上,而麦坎默多也正站在那里怒视着他。
“看吧!看吧!”马尔文队长上下打量着麦坎默多,大声喊道,“这还有位老相识!”
麦坎默多从他身旁走开,说:“我从来就没有和哪个万恶的警察交过朋友。”
“老相识也不一定就是朋友。”警察队长咧嘴笑着说,“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坎默多,我敢肯定,你可别抵赖。”
麦坎默多耸了耸肩膀。
“我可没想过要抵赖,”麦坎默多说道,“你以为我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吗?”
“不管怎样,你确实应该感到羞愧!”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坎默多握紧双拳,怒吼起来。
“不,不,杰克,我可知道你的底细。我到这该死的煤矿以前,是芝加哥的警官,那儿的恶棍无赖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麦坎默多把脸沉下来,喝道:“别告诉我你就是芝加哥警察总署的马尔文!”
“正是在下,特德·马尔文随时为你效劳。我可还记得芝加哥那起乔纳森·平托枪杀案。”
“这事不是我干的。”
“不是吗?证词无瑕,对吗?好吧,那人的死对你可是大有好处,不然,你早就因私铸钱币而被捕入狱了。行了,这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因为,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也许我这么说有悖职业道德--他们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芝加哥的大门明天就会向你再次敞开了。”
“我在这儿过得很不错。”
“嘿,我对你透露了消息,可是你却像一条疯狗一样,毫不领情。”
“好,我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我向你表示感谢。”麦坎默多不十分恭敬地说道。
“只要你以后别再惹事,我会保持沉默。”警察队长说道,“可是,天知道,如果你不吸取教训,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么,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参议员先生。”
马尔文离开了酒馆,却让麦坎默多成了当地的英雄。在此之前人们只是听说过麦坎默多远在芝加哥的事迹罢了。尽管人们曾多次提起,麦坎默多总是对此一笑置之,好像担心别人硬给自己加上如此英名似的。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馆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围到麦坎默多身旁,衷心地和他握手致意。从此以后,麦坎默多在这里便通行无阻了。他酒量过人,也很少酒后失态,可是,那晚若不是斯坎伦将他扶回去,这位受人瞩目的英雄就只好在酒馆里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