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坎默多是一个危险的追求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以及一套随机应变、连哄带骗的手段。他经历丰富,身上洋溢着一种神秘莫测的魅力,深得女性的喜爱。他对她说起自己的出身地--莫纳根郡那片可爱的山谷,以及那遥远的岛屿、低矮的小山和水草丰美的土地,身处这尘埃漫天、泥雪交加的地方,那描述中的美景似乎更让人心驰神往。
后来,他又说起了北方大城市的生活。他曾经到过底特律,以及密歇根州的一些伐木营和新兴城镇,最后还到过芝加哥。他曾在一家锯木厂里做工。他暗示曾遇到过一些风流韵事,以及关于那个大都会里一切离奇而又隐秘的事情,都是那么奇异且非同寻常。他讲得如此动听,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忽然,他话锋一转,说起他如何离开芝加哥,又是如何依依作别那旧日的情绪,最后来到这个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伊蒂坐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同情和怜悯,这两种心情交汇于心田,就自然而迅速地化成了浓情蜜意。
麦坎默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他很快便找到了一份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使得他每天忙进忙出,也就一时忘记了要去自由人分会的首领那儿报到的事。一天傍晚,迈克·斯坎伦前来拜访他,这才使他想起了那件事。斯坎伦就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个会员,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眼睛是黑色的,他非常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两人喝了几杯威士忌以后,斯坎伦表明了来意。
“喂,麦坎默多,”斯坎伦说,“我记得你的地址,于是今天就冒昧地来拜访你了。我真是不明白,到现在你也没去向身主报到,你怎么还不去拜见首领麦金蒂呢?”
“啊,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时分不开身。”
“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你一定要抽空去看望他。哦,上帝!伙计,你怎么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早晨就不赶紧去工会报到呢?简直是疯了!你如果得罪了他,唉,你可千万别……就跟你说这些吧!”
麦坎默多有些诧异地说:“斯坎伦,我入会已经两年多了,可还从来没听说过会员有如此紧迫的义务。”
“或许那是在芝加哥。”
“可他们不都是同样的组织吗?”
“是吗?”斯坎伦盯着他看了许久,眼里露出凶光。
“难道不是吗?”
“这些事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给我讲清楚。不过,我听说在我下车后你冲撞了警察?”
“你怎么知道的?”
“啊,在这个地方,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被很快传开的。”
“嗯,我只不过是告诉了那帮家伙我对他们的看法罢了。”
“天哪,你一定会成为麦金蒂的心腹!”
“难道他也恨这些警察?”
斯坎伦突然大笑起来。“你去见见他吧,我的伙计。”说着他起身告辞,“如果你再不去拜见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现在,请你记住一个朋友的忠告:马上去拜见他吧!”
碰巧就在当晚,麦坎默多遇到了一件紧急事,使他不得不去见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甚,也或许是他那好心的房东终于对此事有所觉察,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房东那晚找到了这个年轻人,直截了当地谈起了这个话题。
“先生,据我了解你好像爱上了我女儿伊蒂,是吗?”
“是的,没错。”年轻人回答道。
“好,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这么做是白费心机!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这么对我说过。”
“好,你应当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不过,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我问过,可她不肯告诉我。”
“我猜她是不敢告诉你,这个小丫头,也许她担心说出来会把你吓跑!”
“吓跑?”麦坎默多立刻燃起了怒火。
“啊,没错,我的朋友!你怕他,这也算不上丢人的事。他就是特德·鲍德温。”
“这家伙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房东像每一个谈到那恐怖组织的人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我以前听说过。这儿也有死酷党,那儿也有死酷党,人们总是小声嘀咕,你们大家都怕什么呢?死酷党里究竟是些什么人?”
“死酷党的人,就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房东凑近他耳边说道。
年轻人吃惊地问道:“为什么?我自己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啊。”
“你?我要是早知道,决不会让你住在这里,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问题吗?会章的宗旨就是仁慈和友爱啊。”
“在别的地方或许是,但在这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它在这里是什么样的?”
“一个恐怖组织,千真万确。”
麦坎默多难以置信地笑了笑,说:“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吗?”
“证据?这里难道还找不出五十起暗杀事件来证明吗?米尔曼、范·肖尔斯特,还有尼尔森一家、老海拉姆先生、小比尔·詹姆士,以及其他许多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难道这山谷里还有谁没听说过死酷党吗?”
“你得明白。”麦坎默多诚恳地说,“我希望你收回刚才的话,或是向我道歉。在我从这里搬走之前,你必须先做到其中一点。请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属于某个社团成员,但据我所知这是一个纯洁的社团,这一点,可以在全国范围内任何一个分会中得到证明。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分会时,你却告诉我这是一个恐怖组织,叫做‘死酷党’。榭弗特先生,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否则请你解释明白。”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先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人的首领。任何一方你都得罪不起,否则他们就会报复你。这事发生得难道还少吗?”
“这只是传言罢了,我要的是证据!”麦坎默多说道。
“你在这儿再待一段时间,就能亲自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差点忘了,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很快你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搬到别处去,先生,我这里不能再收留你了。我对一个来纠缠我女儿的死酷党人敢怒不敢言,这已经够糟糕的了,难道我还得再收留一个做我的房客吗?不,绝不!明天一大早你就赶紧从这里搬走。”
麦坎默多遭到了双重的打击,他不仅要被迫离开这舒适的住所,而且还要被迫离开他所爱的姑娘。就在这天晚上,他看见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倾诉了心中的苦恼。
“诚然,你父亲已经下了逐客令,”麦坎默多说道,“如果这仅仅关系到我住在哪的问题,那我真的无所谓。不过说实话,伊蒂,虽然我才认识你不到一星期,但我已经认定你是我这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人了,离开你我无法生活啊!”
“啊,千万别这么说,麦坎默多先生!”姑娘说道,“我难道还没告诉过你吗?你来得太晚了。有一个人,即使我没有马上答应嫁给他,但我也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了。”
“伊蒂,如果我先向你求婚,你会答应我吗?”
姑娘双手掩面,呜咽着说:“上帝,我多么希望你是先来求婚的啊!”
麦坎默多当即在她的面前跪下,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蒂,那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吧!你难道愿意让这轻轻一诺毁了你我一生的幸福吗?亲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还记得你刚才所说的话吗,这比任何允诺都重要。”
麦坎默多捧起伊蒂那双雪白的手,放在自己的一双强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说你愿意嫁给我,让我们一起去面对一切。”
“我们离开这里?”
“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她说,此时麦坎默多的双手正扶在她的肩上,“我们决不能留在这儿。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麦坎默多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可最后还是露出坚定果敢的神色来。
“不,还是待在这儿。”他说,“伊蒂,无论在哪里我都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不行,伊蒂。我们不能离开。”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果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里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我们难道不是身在一个自由国度吗?如果我们彼此深爱,谁还敢来插足?”
“你不了解,杰克,你才刚刚来到这里。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你也不了解麦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我不怕他们,也不相信他们!”麦坎默多说道,“我在粗野人中混过,亲爱的,我从来就没怕过谁,相反,到头来他们总是对我退让三分,总是这样,伊蒂。乍看起来这事简直是发疯!要是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多次行凶,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怎么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制裁呢?请你回答我,伊蒂!”
“因为没人敢出庭作证。如果谁敢作证,那他肯定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而且他们有众多党徒,总有人出来作假证,说罪犯当时不在案发现场。杰克,我肯定你会自己看出来这一切!我知道美国的各家报纸都对这方面有过报道。”
“嗯,我确实也读到过一些,可我总觉得这是编造出来的。也许他们另有隐情,或者他们受了什么冤屈,不得已而为之吧。”
“哦,杰克,别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他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就因为他这么说,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对你说实话了,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可是又惧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更主要是为我父亲。我知道,我要是敢向他说出真心话,那么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父女身上了。所以我只好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实我们父女俩也就只剩这点儿希望了。只要你愿意带我远走高飞,杰克,我们可以带我父亲一起离开,这样就能永远摆脱这些恶魔的纠缠。”
麦坎默多再次显出踌躇之色,随后又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会大难临头的,伊蒂。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要凶恶。”
“不,不,杰克!我对你深信不疑。”
麦坎默多苦笑着说:“上帝,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你的灵魂纯洁无瑕,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喂,谁来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人容貌俊朗、衣着华丽,年龄和身形都和麦坎默多差不多。他头戴一顶宽边黑毡帽,进门后连帽子也不摘,那张俊俏的脸上偏偏长着一双凶狠而又盛气凌人的眼睛,以及一只弯弯的鹰钩鼻子。他蛮横无礼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一下子跳了起来,手足无措,惊恐不安。
“很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道,“你来得比我料想的要早些。请到这边来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麦坎默多。
“他是谁?”他粗暴无礼地问。
“鲍德温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一位新房客。麦坎默多先生,请允许我为你介绍鲍德温先生。”
两个年轻人相互敌视地点点头。
“或许伊蒂小姐已经告诉过你我俩的关系?”鲍德温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好,那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属于我。今晚天气不错,你出去散散步吧。”
“谢谢你,不过我没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吗?”那人说着,目露凶光,“或许你有心思跟我较量一番吧,房客先生!”
“你说对了。”麦坎默多大喊一声,一跃而起,“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
“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杰克,他会杀了你的!”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咒骂着,“你们已经这样亲密了,是吗?”
“哦,特德,理智点吧,发发慈悲吧!看在我的分上,特德,假如你爱我,就请放过他吧!”
“我想,伊蒂,你最好先回避一下,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做个了结。”麦坎默多平静地说道,“或者,鲍德温先生,不如我们到街上去,今晚月色很好,附近街区有几片空地。”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干掉,甚至不用动我一根小手指头。”他的对手说道,“在我干掉你前,你会后悔不该来到这宅子里的。”
“那么别再浪费时间了。”麦坎默多喊道。
“我会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来找你的,先生,你等着瞧吧。你看看这是什么!”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一块像是被烙上去的奇怪标志:一个圆圈里面套着个三角形,“你明白这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也懒得去弄明白!”
“好吧,你会明白的。我保证,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告诉你这些。说到你,伊蒂,你得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对你的惩罚是什么,你这是自食其果!”他暴怒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大门砰的一声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坎默多和姑娘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哦,杰克,你刚才是多么勇敢!可这无济于事,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就在今晚,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会回来找你,他那凶狠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气。你不可能赢得了他们的,而且他们身后还有麦金蒂首领和一切分会势力。”
麦坎默多挣开她的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亲爱的,请你不要为我担惊受怕,我本身也是自由人分会的一员。这事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或许我跟他们那些人相比也好不了多少,所以你也别把我当成圣人。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许多关于我的事,或许你也会恨我的。”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我听说其他地方的自由人会会员都不会像这里的一样,我怎么会因此而恨你呢?可是,杰克,如果你是自由人会的一员,为什么不去找麦金蒂帮忙呢?快,杰克,赶快去!你要先去告状,不然那疯狗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正打算这么做,”麦坎默多说道,“我现在就去准备。你可以转告你父亲,过了今晚,我明早就另找住处去。”
麦金蒂的酒馆里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这里是镇上一切酒徒和游手好闲者的乐园。这儿的老板麦金蒂很受人爱戴,因为他看起来快活、粗犷,就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一样掩盖了他的真面目。不过且不说他的名声,不仅全镇的人都怕他,而且整个山谷方圆三十英里内包括住在山谷两侧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仅凭这点,也足以使他的酒馆生意兴隆,因为谁也不敢怠慢他。
麦金蒂用他那狠毒的手段操纵着秘密势力,这一点尽人皆知。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地位显赫的行政长官、市议会议员和路政官员,推选他当上这些职务的都是些流氓地痞,只是为了能够在他的庇护下为所欲为。苛捐杂税日益繁重、社会公益事业无人问津,声名狼藉;无数资金都进了查账人的腰包,用于掩盖一切账目;遵纪守法的公民迫于他们公开的敲诈勒索,只得噤若寒蝉,以免横遭灾祸。
年复一年,首领麦金蒂的钻石别针越来越耀眼,在价值不菲的高档背心下,那条金表链也日益增加了分量,他的酒馆面积也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中心广场的一半。
麦坎默多推开了酒馆的旋转门,走到了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的人群里。酒馆里灯火辉煌,四面墙上镶着的大镜子反映出灯光,把大堂里照得更加光彩夺目。穿着短袖衬衫的侍者正马不停蹄地忙碌着,为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吊儿郎当的人们调着酒。
在柜台的另一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的人,他倚着柜台,嘴里叼着一支雪茄,和他的脸正好形成一个锐角。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麦金蒂先生。他看起来像个黑巨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头蓬乱的黑发直披至衣领处。他那黝黑的肤色像个意大利人,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带着轻蔑的神情,显得格外阴险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