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牵引车、伪装网、电台、冲锋枪,一齐拉开了我们团冬季实弹打靶的序幕。坐在火炮牵引车上,我踌躇满志,心潮起伏。
从闷罐军列下来,三十来门炮加上履带牵引车和后勤保障的解放车一溜停在公路边,绵延好几公里,等待出发。每辆炮车前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些人嫌看得不过瘾,就想上前摸摸,被哨兵给喝住了。
团里决定这次打靶由参谋长带队。参谋长和营长及几个连长一开完碰头会,士兵们马上登车,参谋长手一挥:"出发!"顿时,轰鸣声四起,车辆排出的黑烟遮天蔽日,特别是几十台履带车发出的声音更是地动山摇,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头一辆车像脱缰的野马冲了出去,这支钢铁巨龙开始行动了。我坐在第二辆车上,牵引车一发力,整个人好像被猛推了一掌,差点跌撞到老兵的身上。只是感觉到自己此时与车炮一体,真是威风八面,所向无敌。车栏两边,寒风嗖嗖地向后掠过,路两旁的树飞快地向后退去。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
有兵带头拉起了歌,于是我们也就一一回应:"十八岁十八岁,我当兵到部队,红红的领章引导我,开发新年岁";"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开天辟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我们与其说是在唱,不如说是在吼了,惊得林间小鸟惊恐逃窜,枝间积雪簌簌落下。不时有路边的小姑娘、大嫂冲我们指指点点,我们就挺直胸膛,眼视远方,摆出一副刚毅的表情,吼得更有劲了。有冲我们送飞吻的,我们就摘下棉帽、手套向她们挥手致意。人人脸上都是笑容飞扬,毕竟憋得太久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灵,我们的视野......
打头的车跑了不多久便停在了路边,司机下来揭开引擎盖,骂起了天:"什么破玩意,跑一会儿就开了锅?这不是埋汰我的技术吗!"他只好让我们先走。这些车外表上看起来还很新,但是里面的发动机什么的都存在故障,有老兵说,都是给放坏的。走之前,汽车连的官兵硬是熬了几个通宵才修好这些车辆,零件不够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就这样还是有车抛锚。
我们的车成了领头车,带着车队继续往前。这时一辆民用东风货车一路鸣着喇叭超了上来,车上的几个兵就敲着前面的玻璃对开车的老兵说:"看那小样还超我们?超他,超过去!"
那老兵听不得这话,果然一挂挡,脚下猛踩油门,履带牵引车两侧的排气管冒出一股股黑烟,带着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冲了上去。四百多马力的牵引车,就是拖着十多吨重的炮和十来个兵,要超东风货车也是小意思,没多久就追上并超了过去。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和一辆北京212赶了上来,车上的喇叭在喊"靠边停下"。有士兵眼尖,说212里面坐着参谋长,我们的车赶紧停下。
参谋长和营长下了车,参谋长上来就给老兵一顿训:"谁让你跑这么快?你把整个车队都带快了,出了问题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他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转身朝我们营长一指,说:"你去开!"营长便钻进了驾驶室。开车的老兵极不情愿摘下手套,爬上来和我们坐在一起,有士兵忙递烟安慰。等所有的车到齐后,警车和参谋长的车在前面押着,我们慢慢前行,天黑前才到目的地。
山村其实很小
风挟着厚厚的雪
抹完冬天最后一笔
掉头而去
山村就开始蜷缩在炕上
扯热烘烘的呼噜
入夜
也没有一两盏亮着的眼睛
县城的班车一天一趟
第一场雪后再没来过
爱在酒馆发布新闻的司机
成了炕上翻身
不小心溢出的话题
这里是牡丹江宁安县东京城的一个小屯,和北方任何一个小屯没有区别,只不过这里处在小兴安岭的深处。二三百户人家居住在此,家家院子都被松树枝篱笆围得方方正正,院子里都停着或大或小的拖拉机,前墙屋檐上都挂着老玉米、红辣子和干大蒜。
我们到时,天已擦黑,炊烟袅袅从每户人家的房顶上升起,窗户里透出忽明忽暗的灯光。听到车辆的轰鸣声,家家门户开了一条缝,从里面飘出一股股饭菜香,让我们这帮一天多都没有进过热食的兵大吞口水。一条条狗最先冲出来,成为首先欢迎我们的队伍,围着我们友好地叫着,摇头摆尾,好像见了多年没有见到的主人,但是你要伸手去摸,就又跑开了。
打前站的同志已经联系安排好了,所有的炮和车都停在小学操场,官兵住老百姓家里。在村口,已聚了不少人了,村长叫一声,出来一个村民领走几个兵,很快,我们这支绿色的队伍就融入了人民的大海中。
这是部队的传统,一进屋,被包不解,就去帮房东劈柴、挑水、烧火、做饭,什么都做完了就陪他们一起唠嗑。有线班这时扛起了线轴,从门缝或窗口放进线,架起单机。我拿起来一摇,话筒里传出了营长威严的声音,又慌忙丢下。在肚子咕咕叫过无数遍后,炊事班终于喊开饭了。饭有些夹生,兵们顾不得听炊事班的解释,一人几大碗下肚,又回去准备第二天的训练了。
在来之前,我就对东京城这个地名很纳闷,以为是伪满时期的产物,解放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改过来?白天路过东京城时,又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很失望,很小一个小镇嘛,其热闹和繁华程度比不了南方任何一个小镇。回去后一查资料,吓了一跳:东京城的名头可响了,在唐朝就是渤海国的都城,叫上京,其建制和规模完全仿唐都长安,分外城、内城和宫城,是当时亚洲仅次于长安的第二大都市。后渤海国被辽太祖阿保机所灭,就渐渐衰落,成为女真人的居住地。清军入关后把这当做龙脉给封了,几百年荒无人烟,现在居住的人都是清末民初逃荒过来的,真正的土著是一个也找不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其遗址成为全国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岁月是什么?把一个繁华的都市变成了一个小小乡镇?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典型的东北汉子,身材魁伟,面孔黝黑中透出红光,说话嗓门洪亮。我们累了一天准备上炕睡觉时,他敲门进来了。
我住的这一户人家应该说在全屯算是比较宽裕的一家,什么拖拉机、收割机一应俱全。他们在旧房旁边新修了八间房,奇怪的是,一家四口依然住在旧房里,却让我们住了新房。一唠嗑,才知道是他们这里的风俗:新房修好后不能先搬进去,非要找福大命大的人住过后,自己才可以住的,不然家人今后就会非病即伤。农村上哪去找这样的人?听说当兵的能避邪,就把我们当成"福大命大"的人了。
房东一人给我们递了一支自己卷的"山大炮"后,一点也不避讳,说:"你们走后,我就准备搬。"听了这话,我们哑然失笑。我问:"你家才四口人,怎么修这么宽?"他说:"农村人修一次房不容易,把今后小孩结婚的房都考虑进去了。"他家大的女孩才上初中,小的男孩还在念小学,这是不是也考虑得太远了?
聊着聊着,他对我们靠墙边放的几支冲锋枪来了兴趣 ,边说边用眼睛使劲瞟。我看看师班长,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我拿过来一支,先把弹夹卸下,再对着地面反复拉枪栓扣扳机,确定没有子弹后,才递给他。他接过去在手里摩挲了很久,激动劲儿从眼眶里面透出来,说:"我能有一支这样的快枪就好了。"
开玩笑,这是随便能有的吗?他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转身出去。进来时,肩上已挎了支老长的猎枪,手里还提着一些动物的毛皮,如数家珍地给我们展示:这是野山兔,这是狍子皮,这是野山鸡......哦,原来他还是个猎人。他给我们讲了些打猎的趣事,比如,有一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半夜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就爬起来打着灯一看,顿时吓得个半死--一头很大的熊瞎子在撞门。熊整个冬天都在冬眠,饿醒了,就舔自己的脚掌。这头熊不知是什么原因被惊醒了,饿得不行了,才下山觅食。他马上拿起枪冲房顶连放几枪,才把熊给吓跑了。
还有一次,他和屯里几个人在雪地里追狍子,追着追着就不敢追下去了,他们看见几个比人脚印大几倍的脚印,脚印中间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类似血的红斑。其中有经验的猎人就说是东北虎的脚印,那脚印里似血的东西就是东北虎脚掌流的汗。他们当时就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要说他们几个见到虎会有生命危险,就是不小心把东北虎打死了,猎杀国家级濒危保护动物,搞不好也要被判个十年八年的,想想着实不值,只好作罢。只可惜了他们追了一天多的狍子,全当是送给东北虎的礼物了......这些我听着很新鲜,还想听,可师班长和朴老兵一个劲儿地打哈欠,房东见状只好告辞了。
第一次睡炕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女房东怕新炕不热,烧了很久,我们一上去就热得直烙背,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下半夜又给冻醒了,新炕毕竟不保暖,只好穿上棉衣、戴上皮帽再钻进被窝。第二天起床时,每个人的皮帽护鼻处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像极了白胡子圣诞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