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好汉:好汉也提当年勇,况且田向东获"高知兵"雅称时,还不是好汉。用战友们的话说,那时他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惊人的记忆使他凡事爱争输赢,动不动就从一个大纸箱里抽本书,翻到某页嚷"有书为证",镇得众人哑口无言。次数多了,便有人查他的"户口":父亲,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高级工程师;母亲,有机化学研究所研究员。"哦,原来是高知家庭!"此话一出,见风就散,从此"高知兵"取代了他的大号。他不恼,"高知"没什么不好。
不是男人:那天,笔者刚到防化连,嘴舌灵巧的通信员就说:"你找'高知兵',那不是?"窗外,火辣辣的太阳射着偌大的一个训练场,让人多看一眼也发昏,他却穿着笨重的防化服独自练得正欢,时而停下嗅几下,时而快速前进......他曾泪如雨下地哭过。那次进行专业训练,看到战友们几秒钟戴好防化面具,穿好防化衣,动如脱兔射了出去,轮到他时,却手脚无措。排长过来将一军:"高知兵"就这个熊样?一股委屈劲涌上来,就着泪水一起往下掉,溅起尘土飞扬。有位哲人说过,真正的男人只在出生时哭过。他是男人,他更是一个兵。他为什么就学不会?拿这个理由解释他发狠练武未免牵强,据说后来他还收到一封信,沉默好几天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至于他给没给家里写信就不得而知了。一九九○年九月,他在军区防化兵大比武中摘取了第一名的桂冠,一枚金灿灿的二等军功章挂在他胸前。或许因为是老乡的缘故,他才悄悄对我说,那次他只是流泪,并没有哭。
不是历史:×月×日 脱下防化衣,好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人都快昏过去了。此时若称体重,保证少了十多斤。
×月×日 用侦毒管在一百二十米内的伪装物上鉴别芥子气、沙林、路易氏气露......我用了11分40秒,连长说我有希望夺魁。好吧,阿米尔,冲!
×月×日 早晨起来一抓头皮,掉一把头发,照此下去我将"无发无天"。四十多天没有洗澡,身上长满疙瘩,一抓破就流黄水,苦吗?苦!可毕竟这样才有点兵味。
不是结尾:平时闲聊吹牛,因我见多识广,大家都叫我"高知兵"。自那次后,我才明白,当兵只有训练行才是真行,父母收到立功喜报后一定会高兴得几天睡不好觉......你问那次信中父母都说了些什么?爸爸在信中说:"我和你妈都是党培养出的知识分子,你现在又在党领导的军队里,千万不要给党丢脸,不要给我们丢脸......"
这是我在军区《前进报》上发过的一篇文章,并获了当年报社举办的"人民军队忠于党"征文三等奖,后来又被总参的《防化兵》杂志刊登。这个田向东是我的老乡,也和我是同年兵,当年同坐一列火车来到东北,他们是半夜到春城就下了,而我们是被轰隆隆一直拉到了牡丹江。他在集团军直属的防化营,而我在守备师的炮兵团。
是不是注定要和我的老乡、我的宣传对象、我的同年兵发生点什么?我不知道。
然而,我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被人冤枉,我一定要问个究竟,讨个说法。我直接去了队部,找到吴队长请假,他见我脸色很不好,就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我点点头,他继续问,"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办?"我坚决地说:"如果是真的,我自己退出!"他有些动气了:"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到了这就是我的兵,是教导队的学员。这十多天来,凭我的观察,我相信你是一名好兵,也一定会是一名好军官,你真的就想这样放弃?"他劝我考虑一下,给了我半天假。
我到了干部处,郑处长正要外出,看到我,又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很关切地问:"小波,教导队的生活比机关苦多了,还适应吧?为你这事我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总算是跑成了。小枫近来怎么样?"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张口就问:"郑处长,我这次进教导队学习是不是顶了别人的名额?"他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支吾道:"小波,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不管你听到什么,就当没有听到,回教导队好好待着。"我头一昂:"如果我是你说的军区带帽下的名额,那么我就回教导队;如果真是顶替了其他人的指标,我,我宁可不提干了!"
他千料万料,都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一下被噎住似的,过了好一会,才说:"小波,你听我说,要说是顶了别人也不全对,那个田向东体检时有一项指标没过关,就是不是你,也会换上其他人的。再说了,你虽然不是班长、骨干,但是你写文章在我们集团军和军区也很有名气,提干是当之无愧的。"我反问了一句:"如果不是为了我,那个田向东的身体会不合格?"郑处长终于被激怒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你知道一个战士要提干有多难吗?你知道为了你的事动用了多少人吗?如果不是看在小枫和他爸的面子上,我会这样帮忙?别不识好歹了!"
我虽然被别人伤害过,可我却不能继续去伤害别人,我不能顶着骂名就这样在部队待一辈子!我对郑处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郑处长为我和小枫做的一切。这个干,我真的不能提了!"说完,转身就走了,丢下了郑处长在一边呆若木鸡。
回到教导队宿舍,大家还在看书,见我气冲冲推开门,有些吃惊,都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直接走到两个山东兵面前,大声地说:"我是不会被人看不起的,我小波虽然不能顶天立地,也决不做踩在别人背上往上爬的小人!"收拾完东西,我去找吴队长告别,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才十来天,我感觉他这人就像一个宽厚的兄长,可以让人托付心事。他看着我的行李,问:"你决定了?"我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说:"人有的时候真的很难选择,不是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别人。你选择了伤害自己,希望你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接着,他对我讲起了一件他自己的故事。
吴亮,侦察兵出身,曾两次上老山前线执行任务。最值得骄傲的事:在一次带队执行任务过程中,捕获了三名敌方特工人员,荣立二等功一次。最伤感的事:与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因为身负重伤,被敌方俘虏了。而他们当初上战场时约定好了,如果谁负了伤,情况紧急回不来,就朝受伤的开枪,宁死不当俘虏。可他当时无论如何对战友也下不了手,结果战友被追来的敌军给俘虏了。后来,双方交换战俘时,他的战友拖着一条断腿被放回来,很快就安排复员了。回地方后,被俘的事不知怎么给传开了,战友就一直被周围人看不起,受尽了冷眼和不公正的对待。一天晚上,他的战友喝了酒后,纵身从四楼跳下身亡,扔下了年轻的妻子和才两岁的孩子。
讲到这里,吴队长两眼噙满了眼泪,他说:"我真后悔啊,如果当时给他一枪,起码也能评个烈士啊,他家里也可以扬眉吐气了。可现在算什么呢?每次回去,我都不敢面对他孩子的眼睛......"吴队长再也说不下去了,低下了头。
这时,电话响了,吴队长马上抹掉泪,拿起电话一听,又递给了我:"小波,找你的。"是枫的电话,我悲喜交加,刚想问她在哪,枫却开口就骂:"你不想伤害别人,就从来没想过会伤害我?"她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你如果真要离开教导队,我们就分手......"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吐了"对不起"三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手里的话筒重似千斤,话筒里还清楚传来枫的声音:"你说话啊,小波,你他妈的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