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素知杨广本性，想如今只会变本加厉。而作为医生，却不可放弃责任。他便不管皇上高兴与否，坦率禀告：“启禀陛下，恕老朽斗胆犯颜。皇上宠妾如云，却不可恩爱过度。”
“你想让朕过出家人日子？”杨广立即变脸。
“启禀陛下，此以适度为宜，非禁绝不能。若两情相悦，于健康则有补益。”孙思邈赶紧从另一方面阐述。
“那你要朕怎样？”
孙思邈知杨广脾气之烈，较杨坚尤甚，乃小心措词，慢慢解释：“启禀陛下，肾乃命宝，为先天之本。故长寿之人决不可伤肾，养生务必从养肾开始。陛下体之彪悍，虽轩辕亦未可及。若再注重养生，必古今第一大帝。”
“你老东西不是哄人吧？”杨广听了“古今第一大帝”之语，这才怒气稍解。
“启禀陛下，老朽所言，半句不假。陛下实天下第一博学之人，何妨翻检《内经》，以求佐证。”
“朕哪有那些闲工夫？你且说说，朕目下状态如何？”
“启禀陛下，据老朽细察，陛下目前体健气畅，无肾气亏损之相。”
“这么说，朕寿高百岁，一点儿问题没有？”
“启禀陛下，老朽只是强调，养生之人，务必防重于治。”
于是杨广要求孙思邈给开药方，且指令以虎鞭、鹿鞭、驴鞭、狗肾等物入药。
孙思邈便又犯愁，知这类补药轻易服食不得，尤其青壮男丁，否则会夺人性命。他琢磨片刻，乃开具药性较为平和的琥珀散方。
此方以琥珀散、松子、柏子、荏子、芜菁子、胡麻子、车前子、蛇床子、菟丝子、麦门冬、枸杞子、松脂、人参、牡蛎、当归、通草等三十味为料，各治下筛，合捣二千杵，盛以苇囊，用牛羊乳汁煮煎，令熟即服。先食服方寸匕，日三夜一。
孙思邈知此药虽比不得以虎鞭、鹿鞭等物入药效果，却同样主虚劳百病、除阴痿精清等症。常人服食，志坚性强，轻体益气，消谷能食，耐寒暑，除杂病。倘若久服，还可收老而更少、发白更黑、齿落重生之效。但孙思邈对杨广下药时不敢具足分量，而做了适当减除。
杨广有一偏执想法，即药补高于一切。孙思邈表面顺从，心里却不乏主见，绝不全都依允。他只每日观察杨广颜色，但有变化，即嘱御厨在饮食方面作出调整，非到万不得已，不以药物疗之。
孙思邈以其严细作风，使杨广一段时间里不再找碴。然而杨广朝晴暮雨，说变就变，让孙思邈充分领略“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有时他说话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杨广连骨头吞下。
那日杨广高兴，又谈起百岁寿高云云。孙思邈知杨广体魄确好，若能自珍，必能高寿。然若自我糟践，则不好说了。他于是趁着杨广欢喜，委婉地道：“启禀陛下，古人养生有些道理，不知是否愿听？”
“说吧，只拣那能令人长命百岁的道理说说。”
“启禀陛下，古人养生，特别强调‘养性’。言称，性自为善，习无不利。若德行不充，纵服金丹玉液，未能延寿。”
殊料这话触着杨广隐情，立时激起万丈怒火。只见杨广霍地站立，手按长剑，吼声如雷：“砍了砍了。你竟敢说朕德行不充？”
杨广话音才落，便有两个武士扑来，将孙思邈双手反剪，架了出去。
孙思邈没想到杨广会如此敏感，想今日必死无疑。不行，死也得死个清白。孙思邈便趁着还未被推出大殿，赶紧强调：“陛下要杀便杀，只老朽无半句谎言。”言毕头也不回。
孙思邈这话，幸有皇后萧氏听得，忙替他求情。称孙思邈医术无可替代，若杀了他，无人可保陛下百岁。杨广乃将孙思邈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直打得他几乎趴地不起。
孙思邈吃此大亏，自此在杨广面前再不敢重言。
杨广之所以忌讳“德行”二字，皆因做的坏事太多。且不说他诛杀别的功臣，仅因嫉妒前朝重臣薛道衡诗才，竟也找借口将其杀害。他之所以斩决高颎，并非要给张丽华报仇，而是因为坏了他的所好。杨广对胞兄杨勇更狠下毒手，不仅杨勇死于他手，其十个儿子（即杨广亲侄）全未能幸免。这等残酷，与后来李世民杀兄弟子侄同出一辙。他深知自己劣迹斑斑，距“德行”二字甚远，故尽管孙思邈所说无意，杨广却如戳其心。
孙思邈才平息这一场风波，不久又陷入另一场险境。
那日杨广忽嚷右下腹疼痛，小便排泄不畅，疼得大喊大叫，以为这下子完了，急得大骂所有宫人，且威胁要将他们全体处死。吓得宫人皆战栗不已，赶紧着人去找孙思邈。
其时孙思邈在宫外尚药局耳房读书，闻讯后立即大汗淋漓地跑来。杨广见了，不问究竟，即要他以葱管导尿。因他知孙思邈曾为父皇导尿之事。
孙思邈一望而知，那疾患非葱管导尿所能解决。然而他才说一句，杨广便诬他嫌脏，又要将他拉出去砍了。萧皇后见杨广凶悍模样，乃跪于杨广身边，一再劝他要相信医家。孙思邈好不容易让杨广安静，再按压相关穴位，以刺激尿道。最后用指尖轻柔下腹，缓解其痛。经过短暂一段时间，杨广总算开始排尿。先是一点一滴往外挤，后形成一条细线，最后“噌”的一下，发红的尿水直射出来，喷出老远。同时听得“咚”的一声脆响，一颗“沙石”从阴茎口射出，恰落入杨广身下的铜质尿盆。
杨广见了盆里的血水，吓得再次大叫：“血。朕流血了。是你害的。砍了，拉出去砍了。”
孙思邈被杨广弄得哭笑不得，忙将盆里那刚排出的“沙石”捞出，摊在手心，请杨广亲睹。
“这是啥东西？”
“启禀陛下，此则陛下从尿管排泄的异物。”
“老东西胡说，朕体内怎有这些？”
“启禀陛下，此决非老朽玩戏法变得出来。陛下排尿不畅，应始于半年之前。”
这话让杨广服了，乃问何故。孙思邈虽有多次教训，却还得直言，否则良心蒙昧。他先除去纱帽，置于地下，表示决不惧死，然后对杨广告白：“陛下必曾大量服食金丹，且非一日两日。此物若服用过甚，必引起慢性中毒，危害肾脏。若肾脏败坏，面部、腿脚及全身将出现浮肿，至于瘫痪，危及性命。”
杨广将孙思邈头发揪起，怔怔地望着，两眼眨也不眨：“不是胡说？”
“老朽观陛下面相，不会有错。”孙思邈平静地道。
杨广略一沉思，忽将铜盆一脚踢翻，厉声喝道：“即将那道长砍了。”
在场者除了萧皇后，余皆莫名其妙。
原来杨广被嵩山道长给骗了。
杨广还是晋王时，对服丹长生不老术便极为神往，由此与嵩山道长得识。他瞒着父母，于晋王府后院辟出一室，四周密闭，作为该道长的炼丹房。待他做了皇帝，用不着偷偷摸摸服丹了，即命于城东北距皇宫不远处建一座道观，名叫嵩阳观，观内辟房屋百间，皆华彩灿然，又配童男童女各一百二十人，供道长常年役使，临时调遣者有时多达千人。为激励其志，杨广又赏赐该道长五品朝服一套，享受朝臣待遇。
负责给杨广炼丹者，即孙思邈在楼观台所见的那位黄道长。为诓骗杨广，他竟自称三百余岁，历经魏晋南北诸朝，其长生秘诀，即常食“太上老君金丹”。他将金丹合成说得玄而又玄，称应以石胆、石髓为主要原料。杨广信以为真，即令石工数百开凿嵩山石崖，深达百尺。一处不成，又凿一处，如此反复，达数十处。所费钱财，累计巨万，而取得的石胆、石髓长得咋样，谁也无缘得见。嵩山道长却称仙丹已成，专供皇上服用。
杨广所服药丸，即嵩山道长说的“太上老君金丹”。其实这金丹哪有那般玄乎？主要成分为各种药草，如狗肾、鹿鞭、土鳖虫、蜂蛹之类，只佐以微量红汞乳石，功在强肾固精，只要服食得宜，一般坏不了大事。嵩山道长心里有数，故能在华丽楼宇里睡得安稳。
这日杨广喝酒太多，房事不顺，气恼地躺下歇了一会儿，猛想起嵩山道长所献金丹，嘴巴一张，竟一口吞下十丸，因之大吃苦头。原来那强肾之物用得多了，必然走向反面。此则杨广血尿之由。嵩山道长的玄奥外衣骗得了杨广，却骗不过孙思邈。
杨广相信孙思邈治病确有一手，再见那尿盆里除了鲜血，还有沙石状异物，才觉上当不轻。待孙思邈一走，杨广大手一挥，即命将嵩山道长押来。
说话之间，嵩山道长被若干力士以木枷枷住，抬了进宫，“啪”一声扔在杨广面前。杨广身着裘冕，且按怒火，先命将嵩山道长身上木枷摘除，带着冷笑，问他究竟贵庚几何？待嵩山道长再称三百岁以上，杨广霍地从御座上站起，以脚尖踢了踢道长的臀部，冷冷一笑：“先生近些年给朕所服，果是太上老君金丹？”
嵩山道长听皇上语气不对，立即改口。称这些年所献之丸，实非正经金丹，那正经金丹仍在冶炼中，合成尚需三年，陛下一经服食，即可腾跃于天。亦称那石胆实在难觅，故金丹迟迟未能合成。昔共工与顼颛开战之时，二人都想增长力气，竟将中原所藏石胆石髓尽数吸食。如今要找，只能将昆仑山凿穿。
嵩山道长见杨广睁眼不语，以为皆听进去了，便又编造谎言：“愚臣二百年前，曾于终南山遇一仙翁，秘授一方，只不敢用。因须以童男童女脑髓各三斛六斗炼取，方可完成。”
坐在屏障后面的萧皇后听了，不由插话：“此与滥杀何异？”杨广再也按不住怒火，照着嵩山道长的脑袋一脚踢去，喝道：“来人，先将这混蛋的脑髓取了。”于是嵩山道长的骗术并性命就此画上句号。杨广被嵩山道长所骗之事，《资治通鉴》有载。[62]
孙思邈知杨广服食仙丹真相后，再不以言语相激，只将杨广视作服食石药过量的普通患者。经慎重辨证，先以大黄汤处之，替其除去体内燥火，重新恢复平衡。其成分是：
大黄二两 豉二升 甘草二两 栀子仁三十枚 细辛六两
为防止再出差错，孙思邈亲手煮药。他蹲于火炉前，以净水一斗煮取三升，自己尝过，让宫人再尝，这才端到杨广跟前，跪请服用。杨广连服数剂，体内燥火才基本泄除。孙思邈视杨广病情变化，再将药方适时调整，改服内葱白豉汤，使得疗效更佳。
杨广这回对孙思邈彻底服了，乃一切遵其吩咐服药，果然体质大增。
那日杨广心情特别好，兴趣所至，竟拉着孙思邈与众宫女一道玩投壶游戏。孙思邈从未玩过这个，一支羽箭也不曾入壶。杨广见偌大一群人中唯自己与孙思邈为男，便欲捉弄对方。杨广乃令，孙思邈若一投不中，宫女便可拔下他一根胡须，二投不中，宫女则务必拔下他一根腋毛，三投不中，宫女就可以拔他的阴毛取乐。
于是孙思邈成了众宫女捉弄对象。孙思邈知是皇上无聊至极，拿自己当作活宝，却不能发作，只看如何使杨广开心，自己好找借口脱身。
有一回孙思邈恰投中了，而杨广却没投中。于是杨广恼羞成怒：“你竟敢超越本皇上？此乃辱君之罪。杀无赦。你可知？”孙思邈见杨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忙磕头认罪。
杨广用脚直踢孙思邈，以示羞辱，道：“朕乃仁义之君，你亦学问之人。今罚你割发代首，以正朝纲。”两武士于是上前，将孙思邈头发胡乱剪去。杨广见满地都是乱发，哈哈大笑，又命孙思邈自己践踏。孙思邈赶忙遵命，算是自我作践。
杨广再次表示满意，一边练习投壶，一边对孙思邈道：“念你忠诚，朕决定赐美姬一名，供你受用。”说时，将羽箭胡乱投向一名宫女，大笑道：“就是她。”被杨广投中的宫女满脸羞红，一时呆了。孙思邈赶忙婉谢，表示自己乃戴发修行之人，不谈妻室。
“大胆。你竟敢违抗圣意？”见孙思邈伏地不语，杨广转身对那宫女喝道：“自明日起，你即是这位先生之妻。你若敢不从，杀无赦。”宫女脸色惨白，赶紧跪下谢恩。
杨广见二人皆伏在自己面前，得意地大笑，举着投壶之箭还欲乱投，吓得众宫女纷纷闪避。杨广这回却来真的，竟命孙思邈携那宫女同去宫中待诏，不得有误，违者杀无赦。孙思邈只能僵僵地听着，不敢再言。
杨广赐给孙思邈宫女一事，史虽无载，民间却有传言。甚至还有一说，称杨坚欲纳孙思邈为婿。且不论此事确切与否，孙思邈晚年以高龄再婚得子，却是事实，只不知贤妻姓名。因之在他去世之后，才有名为孙行的儿子出任凤阁侍郎，也才有名为孙溥的孙辈，成为太子詹事卢齐卿的属下。[63]此事如前所述。
孙思邈侍奉杨广的日子久了，杨广对他管束渐宽。孙思邈乃趁杨广与众宫女玩得高兴时提出，欲去四川一走，替皇上采制百岁之药。杨广情绪正好，即予恩准。只命务必与尚药局密切联系，以备随时奉召回京。
十 大爱无垠 奇术秘方和盘托出
隋大业六年（610）前后，孙思邈再翻秦岭，进入四川，先后在成都一带行医制药。这段经历，孙思邈亲有所记，文字背后有一番奇遇。
孙思邈此前曾入四川，对四川印象不错，真愿长留在此，采药兼及写作。然长安也有许多亲朋，都不愿他高龄出行。孙思邈乃承诺只此一回，往后再不翻山越岭。这时，孙思邈行走已不如前，难以独自翻山越岭。在亲友劝告下，孙思邈雇一毛驴，由夫人陪同，一路且走且停，终到得山青水绿的蜀地，于成都附近择一山村，在村口大树上悬一布幌，上书斗大一个“诊”字。
村民们陆续来了。大家先有点儿存疑，将他这外来客左看右看。孙思邈坐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对乡人和蔼笑道：“试试看吧，治不好病，分文不收。”
于是有第一个好奇者走近。此一中年男子，脸色发黄，体型偏胖，裤带在肚子上挂不住。他偏着脑袋来到孙思邈跟前，用当地话说：“这位先生，我每餐吃饭吃得三碗，睡觉睡到天亮，得的是么子病？”
旁人哄然大笑。
孙思邈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认真地道：“小兄弟，恕老夫直言，你还真有些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