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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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界线(1)

界线

人生,走了,来了,赤条条;何必相煎,相恨。

——写在朝鲜三八线自由桥头缎带上的留言南北朝鲜,被一条三八线界定住了。

三八线北侧,埋满了地雷,警告着人们,谁都别想越过那条界线,否则,那就是点燃了导火线,不仅仅是个人生命的毁灭,而是牵扯到国家民族的命运,甚至会改变世界格局。

三八线的那一头,四月的春仍没有暖意,凉风缓缓吹来,穿越铁丝网,能看清草叶与花瓣上的晨露在风中的颤抖与闪烁。单一民族,统一语言,同根同宗,近在咫尺,骨肉分离,望眼欲穿,铁蒺藜编织的三八线上,爬满了沉重的无奈与苦楚。

三八线,不能走近它、无法抚摸它,它总是模糊地出现在我视线中。

记得那是个夏天,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我很内向,与同桌男生从不说话,我也从不看他一眼,他看不看我,我不知道。

有一天,我正在写作业,忽然,同桌的男生抓起我的小辫儿,说:“你的红头绳儿真好看!”

我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躲掉了他的手,怒目地看着他说:“不许你摸我的小辫!”

男生气呼呼地回了一句:“不摸就不摸,从今后以后,也不许你过我这边来。”说完,他在我们的课桌中间,用钢笔重重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然后把头扭向墙的那一面。

“不过就不过!”我不屑地低下头,继续写我的作业。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给我们布置完作业走出教室。我想着老家来的大伯带来的红薯,回到家就能吃到了,心里美滋滋的。

我正写着作业,猛然间,左胳膊被撞了一下,转头一看,是身边的男生拿右胳膊肘顶我。我正要不解地问他“你推我干吗”?没等话儿出口,同桌的男生冲我得意地说:“你,越过了我画的界线!”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外挪了一下身子,胳膊也收回到界线的这边,继续写作业。

“哎呀!”我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一看,原来是男生用铅笔尖扎进了我的左胳膊。

他晃着头,嘴里还得胜般地说着:“你又越过了界线,你再过来,我还扎你,信不信?”

我什么话都没说,挥起右手,一拳打在了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哗啦啦地流出来了,他手捂着满是鲜血的鼻子、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全班同学都吓得愣在自个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老师闻声赶过来,看着满嘴鲜血的男生,她不问青红皂白,从座位上一把拉起我,厉声喝道:“杨银娣,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你看他满脸满嘴都被你打出了血,你,今天老老实实地在教室里罚站,不许回家!”

我委屈地说:“是他先用铅笔扎我的,老师,你看……”说着,我高高地撸起衣袖,让老师看被同桌男生的铅笔所扎的胳膊,我也看见了那断在肉里的泛着青色的铅笔芯。

老师根本不理睬我,继续呵斥道:“一个女孩子家,把男孩鼻子打出血来,你还辩解什么?再说,你给我回家请家长!”

我无语了。

从此,每当我不小心越过了他画的界线,同桌男生不再推我,更不敢招惹我了。也就是从那儿以后,我在学校有名了,不是学习成绩好与坏出名,而是一个小女生把男生打得满脸满嘴流血出了名。校园里没有人敢欺负我,可再也没人愿意搭理我。那次事件过后,虽然给我心里蒙上了很厚的一层阴影,我也收获了人生第一次胜利的骄傲。

我,被男同学的铅笔扎破的左臂上方,铅笔芯的颜色至今还在肉里搁浅着,那朵淡青色的花儿,将会一直陪伴着我的生命进程,每每看到那埋在肉体里的印痕,我就会想起同桌的那个男生,想起那条歪扭着的界线。

关于三八线,要追溯到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日军对朝鲜的占领。二战全面结束,妄图吞并世界的日本帝国无条件降。1945年8月9日晚,五角大楼内,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将军手下一位叫迪安·里斯克的上校参谋,听说国防部上司要尽快搞出一个“既能满足美国的政治意愿,又符合军事现状的折衷方案”,并且“要在30分钟之内搞出来”的指令后,他犹豫了。30分钟,不足一堂课考试的时间。最终,这位年轻的陆军参谋在朝鲜半岛狭长的版图上,用一支红色的铅笔匆忙地画出了一条直线,完成了他的答卷。

正是这条把三千里江山拦腰切断的红线,筑成了东亚洲的柏林墙!

巧合的是,这条线和49年前日俄分割朝鲜的那条线完全一致:北纬三十八度。

火车头,万弹穿心的火车头。

遍体鳞伤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

冷却的炉膛;

停滞的巨轮;

连同中断的铁轨,构成了震惊世界的镂空艺术。

“三八线”站牌下,人们从弹洞文字的残忍中,会读出温馨的渴望、归心、团圆吗?

还有那自由桥头。

无计用英文、日文、韩文、中文等国文字书写的条幅,让我油然想到祖国雪域高原上的经幡。

这是一片祈福和平统一的森林吗!?

一步步走近它,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肺活量急剧下降,那一层祈福的欲念也随着狂风火一样燃烧着。我虔诚地握着一条锦绣,写下邻邦一位女子的心语:

“人生,走了,来了,赤条条;何必相煎,相恨。”

也许,终有一天,那挂满祈福旗帜的墙会被压塌的。而那锦绣上千千万万人们的祝福和祈祷,将化作鸿沟上的虹桥?

我所依的军车后面的山坡,满眼的绿草,鲜花,难以数计的地雷就在绿弱红瘦中静静地与过往的人们相守望着。冷战半个多世纪过去,当年埋设的地雷,有些还活着,一触即发。那印有骷髅图案的三角标牌,无声地报告着半岛军事禁区独特的季节。

幽长的地道。

头顶是坚硬的花岗岩,距地面50至160米,地道出口距韩国首都首尔不足100公里。据说可以保证坦克、重炮、车辆与一小时30000全副武装士兵的通过。中间还有供部队集结的地下广场,这是朝鲜军队秘密挖掘的,用于向韩国突然发动袭击。漫长的三八线上,这样的地道共有17条,是逃向韩国的朝鲜士兵提供的,曾引起韩美军方巨大的恐慌。

在返回的途中,我体验着黑暗、潮湿、阴冷、陡峭、险滑;更感受着重返地面时的阳光的灿烂,空气的新鲜。

被掰开的地球,刻骨铭心。

分裂的起点,统一的终点。

大千世界独一无二的风景!

就在即将告别三八线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

那爬满了哀愁的铁丝网的三八线被拆除掉了;

那弹痕累累的火车头被丢到大熔炉里熔化了;

那被掰开的金属地球复圆了;

那黑暗阴森的地道被填上了;

那自由桥上的隔离段撤下了;

那森林一样的条幅化作满天的彩霞;

那山坡、田野、河滩上的地雷被全部清除,金达莱、映山红、杜鹃花盛开;

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呐?

那时,我们到这里又该解读什么?

仿佛是对我的回答,湛蓝的天空上,一群叫不出名字的美丽的鸟儿们,正越过壁垒森严的三八线,在埋伏着地雷的山坡草地的上空,在火车头上,在地道的入口,在“断桥”上,在星罗棋布的岗楼上,甚至在荷枪实弹的士兵头顶上飞翔着、飞翔着。

三八线,隔不断它们自由与和平的翅膀。

一种特殊的奇迹出现着!

尽管250公里的三八线阻挡了朝鲜半岛双方的来往,见证着韩国和朝鲜军事对峙、骨肉无法相见的民族悲剧,可这半个多世纪无人涉足的禁区,却意外地为一些世界濒临灭绝的物种提供了宝贵的栖息之地,造就了一个野生生物的天然乐园。

停战后,南北双方爆发了多次冲突,然而非军事区却由于它的特殊性使其生物免受人为的破坏,因而不仅招来了俄罗斯、中国、日本乃至澳大利亚的各种候鸟冬季前来栖息,还发现有梅花鹿、野猪、山羊甚至是黑熊等稀有野兽的出没。目前,这里已经形成了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

截止目前,这里至少有259种动、植物生存,其中不乏丹顶鹤这样的珍稀候鸟;此外白顶鹤、黑颈鹤、秃鹫、大白鹭、也经常能够看见;洋槐、杨柳、芦苇占据了荒芜的村庄,一直被认为已绝种的山羊郡开始在这里栖息繁殖。更令人兴奋的消息是,这里发现了已经销声匿迹的东北虎。

“轰”地一声巨响袭来!

铁丝网外远处的绿色山岗上,一只金黄色的麋鹿不幸踩上了地雷,硝烟滚滚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趔趄着逃跑的样子!心,在颤栗,在痛楚,在滴血……这,也许是眼下三八线对世界的最真实的答卷。

写到这里,不由地回想起了儿时与同学在课桌上演绎的那场分界线的故事,那条界线成就了我们少年的仇恨。

那位男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今生还能相见,我一定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们和好吧!”我想,他也一定会对我说:“应该是我说对不起,那界线在我心里早就隐退了,好吧,我们和好!”

也许,我们今生不会再相见,那界线,成了我们美好的回忆。

眼前的三八线,不正是我与男生最初的界定吗?而不是一生的界定。

三八线,你会成为一个民族永远分割的界定吗?

登六盘,读长征

什么是黑的

土中的乌金

富人的贪心

什么是红的

清晨的日

工农的血

什么是黄的

穷人的脸和身

富人的谷和金

——长征时期的民歌

秋日赶早登六盘山,是个好想法。不信,你也试试,单单有了想法浑身就充满了激情,而这种激情语言在这里空泛了。

六盘山,西邻腾格里,东傍毛乌素,六盘山如同一只美丽的鹿儿在黄沙烟尘中优雅穿行,给“苦甲天下”的西北蜿蜒播撒下一路甘露与葱绿;故六盘亦有为“鹿攀”念转音之说。

攀至山顶,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吟诗台上,红旗招展。一眼望去,俯瞰云海,其吐纳山川、波澜壮阔景象,岁数到了这般年龄,我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天地浩然之气。

远处的薄雾,近处的峭峰,眼前的山花,似乎都在为我讲述着红军长征北进的故事。红军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特别是马家军骑兵的骚扰,但并不严重。1935年10月的一天下午,他们越过西(安)兰(州)公路,翻过高达一万一千英尺的六盘山,饥寒交迫、衣衫褴褛的指战员,秋毫无犯,露营山脚。

每一场革命都有它自身的传奇。

美国革命的传奇是福吉谷。福吉谷的战斗业绩已铭刻在所有美国爱国者的心中。在度过了那次严峻考验之后,乔治·华盛顿和他的战士们踏上了胜利的征途。

法国革命摧毁了巴士底狱,对俄国革命来说则是攻占彼得格勒的冬宫。当时巴士底狱中仅关押着七名囚徒,而布尔什维克进入冬宫易如反掌,因为冬宫只有一些年轻人和妇女在守卫,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它们都成了革命的象征。

关于长征,已经有太多的说法,印象最深的,是说如果一百年来有一百件感动世界人类的事情,无论如何,1934至1935年中国红军的长征肯定要列入其中。

我想,最具说服力的,是让那些亲历者说话。

作为在长征途中被确立领袖地位的诗人毛泽东说了:

“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说,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么?12个月光阴中间,天上每日几十架飞机侦察轰炸,地下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路上遇着了说不尽的艰难险阻,我们却开动了每人的两只脚,长驱二万余里,纵横11个省。请问历史上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么?没有,从来没有的。”

长征,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军”,不是战役,也不是胜利;它是一曲人类求生存的凯歌,是工农红军为了避开蒋介石的魔爪进行的一次生死攸关、征途漫漫的撤退,是一场对于革命者险象环生,危在旦夕的挣扎。

1935年10月7日,42岁的毛泽东沿小水沟健步登上六盘山主峰,仲秋时节,天穹澄澈,雁阵横空,旌旗飘舞,毛泽东极目远眺,诗兴勃发,用他浓郁的湖南口音,朗朗吟咏出一年之内继七律《长征》、《忆秦娥娄·山关》后第三阙《清平乐六·盘山》: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眼下的杨银娣,她所伫立的山头,就是传说中85年前毛泽东吟诗之地,金风飒爽,长发盘旋,衣袂若帆,她用十年旅途馈赠的略显沙哑的嗓音,轻轻地背诵着那耳熟能详的句子: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自然,此时此刻,心潮澎湃的我所指的长缨与苍龙,已是另一番的意义;我想,但凡懂我的人,会清楚的。

从红军1934年10月16日在华南度过浅浅的于都河,直至毛泽东1949年10月1日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即共产党在地球四分之一人口生活的土地上取得胜利,长征把中国这段历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有意义的是,六盘山,700年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此告别他称雄的世界;今朝,它成为中国工农红军长征途中最后一座山,也是由此打开了通往陕北革命根据地的通道。

二万五千里的长征结束了,红军指战员究竟牺牲了多少人,永远也搞不清楚。长征开始时有八万六千人,长征结束,只剩下了不足六千人,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征途中红军曾不断招募新兵,充实力量。那些“损失”的人也并非都“光荣”了,有不少人是脱队逃跑的,且不说敌人枪炮,被称为“魔毯”的草地,吞噬去多少士兵生命?于长征,单单计算数字已经没有多大意思,这是用热血和勇气谱写的史诗,是胜利和失败的史诗,是沮丧和憧憬的史诗。这种传奇式的牺牲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是中国革命赖以成功的基础。对于今天的人们,任何赞颂的词语都不为过;当然,也没必要去责备那些落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