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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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寻找“大共产党”(3)

贡喜瑞一听父母给她选择的是邻村大地主韩世琦家,一听他家的老二才12岁,比她小七八岁!贡喜瑞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做受气而死的艾艾。她先是大喊大叫,极力给父母讲“大道理”:“你们就知道他家有多少房子,多少地,眼下国难当头,快亡国了,你们还有心思把我送去当地主的童养媳,实话说了吧,没门!”

话虽这样说,但父母哪里肯听,女孩子都20岁了,不嫁出去以后又能怎样呢?

花轿依然到了门前,贡喜瑞被打扮成新娘,大家七手八脚把她塞上了轿子。大家都小看了这个女先生了!她早已经不是任人摆布的艾艾了,知识和见识让她具备了过去女人所不具备的智慧,所不敢使用的勇敢了。祥林嫂会去碰桌子角寻死,太傻,无济于事。但是贡喜瑞也考虑到父母的不容易,本来没有儿子,女儿就更为重要,她不能太伤父母的心……

韩家抬了花轿一路不停,打着灯笼打着彩,欢天喜地,锣鼓与鞭炮响彻了两个村子,娶客(qie)的紧随花轿,满脸的笑容,急着向主人家报功似的。穿着红袄红裤,盖着红盖头,抱着红包袱的新娘子就要娶回了,她就是有一千个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了吧!

轿落门前,门口的秸草火已经点燃,单等新娘子轻盈一迈,进入韩家,过起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呢。众目睽睽。小女婿像模像样地在轿前等候。突然,轿帘掀起,新娘子自己冲出花轿。一道白光惊吓了众人的双眼:她身穿白绸衣,白裤子,脚穿白鞋,头戴白巾,一脸白粉,像传说中的“白毛仙姑”(流传在河北中西部的汉唐代白毛仙姑,食松子,饮甘露,传说活了三百岁)一般。她猛然跑出,正把小女婿撞了个仰面朝天,被惊吓的小女婿顿然哇哇大哭起来。大家在愣神的时刻,贡喜瑞早跑到街上,不知去向了。

贡喜瑞向着美丽的天桂山方向而去。当然,她不是去当真正的白毛仙姑,那是神话传说,学历史的贡喜瑞再清醒不过;也不会出家当尼姑,也不去当后来《白毛女》电影中的喜儿,这都不现实;更不会去跳崖,她还要抗日报国呢。赶紧走,不能等到黑夜喂了野狼……

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南沟栗家的门被急切地敲开,一个疲惫的“新娘子”出现在栗家老太太眼前时,一切恍然大悟:贡喜瑞早有预谋,她是来寻找“大共产党”的!她和她的同学(已参加平山地下组织)商量好,预先在轿子里藏了白衣裤,预先谋划后决定来投奔栗家的。

从此,地主家少了一个受气的“艾艾”,平山县共产党员里多了一个吉祥的名字。

不久后,贡喜瑞经栗再温介绍,在一所学校当了历史老师。后来投身晋察冀的抗日工作,曾任平山县抗日政府的敌工部部长,经常打入敌人内部,和日伪统治区的地下党联系,取得大量重要情报,很好地配合了平山的抗日斗争。抗战中期,她和晋察冀军区五团政委萧锋喜结连理,一对革命夫妻,演绎出许多生生死死的传奇。

我在平山妇女斗争的资料里找寻,除了熟悉的栗家女人刘旭江(北冶区妇救会主任)、徐达本的夫人田骥(县妇救会主任)之外,还有太多太多的像贡喜瑞一样参加革命的妇女,比如1939年平山县城东区成立妇救会,贡喜瑞任主任,副主任常馥兰、崔亚男。还有郝荣芳、赵清圃、李芳圃、崔瑞群、檀秀林、宗娥、李淑琴、贾清芳、栗华妮……在打印这些美丽的名字时,除去白净、温柔、智慧并有诗人般气质的贡喜瑞之外,我全不能在脑海叠印她们的形象,她们无一例外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但在那个国难当头时,她们能顶住来自千年的封建道德洪流,不怕流言蜚语,不怕讽刺打击,甚至不怕嫁不出去,和铮铮男儿一样抗日救国,为寻求妇女解放而奋勇斗争。

《平山县志》记载:常馥兰同志年龄最大,小脚行路不便,不论白天黑夜,不管下雨刮风,钻地洞、过滹沱河和男同志一模一样,人们尊称“老大姐”。“常馥兰带领妇女穿着衣服蹚渡带冰的滹沱河去敌占区背粮食,一上岸,棉裤都结了冰,要赶紧不停地奔跑、抖动。”郝荣芳同志,出身医家,不畏困苦,无私无畏,1943年在日寇“大扫荡”中光荣牺牲,年方21岁。北义羊村一个妇女同志被捕后,被敌人把乳房和后背都烧烂了,出来后,还是照样拄着棍子给部队找地方住宿,找饭吃,这就是平山女人。

戎冠秀、聂大省、莺莺嫂、虎子娘……晋察冀的模范妇女,激发出强大的母性力量,带动那些小脚妇女们学文化知国事,纺纱织布、耕田劳作,做军鞋做军衣,奉献骨肉上战场……

此刻,年过九旬的姥姥对着我的摄像机动情地唱着她们的歌谣:

一劝妇女行剪发,又省梳来又省刮,不长乱头发。

二劝妇女放大脚,又能跑来又能跳,鬼子杀不了。

三劝妇女把书念,能识字来能看报,国家大事全知道……

姥姥在家里被太姥姥裹好的脚,出门就给放了,姥姥本来要嫁给一个瘸子,她勇敢地找到区上解除婚约,最终嫁给了身为共产党员的姥爷,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幸福。姥姥这样的受益者何止千千万。姥姥一讲这些就很兴奋,并且记忆相当好,又给我唱了《妇女得解放》:

时间多黑暗,人民受苦难,妇女们被压迫真可怜,

提起来泪涟涟,咳哟哟,提起来泪涟涟。

先学做针线,后学烧茶饭,一天到晚不得安,还得把足缠,

咳哟哟,还得把足缠。

要到婆家去,一天不能闲,喂猪喂鸡推磨碾,累得满身酸,

咳哟哟,累得满身酸。

大姑要袄裤,小姑要鞋穿,婆婆见我做得慢,止不住地用眼剜,

咳哟哟,止不住地用眼剜。

嫌我做得慢,这还不算完,挑拨丈夫把我打,抽我一顿鞭,

咳哟哟,抽我一顿鞭。

挨打还不算,送到娘门前,爹妈一见恼开言,还得数念俺,

咳哟哟,还得数念俺。

卢沟桥事变,七七那一天,八路军抗战到俺村,到处来宣传,

咳哟哟,到处来宣传。

参加妇救会,还上识字班,每天过午把书念,叫我好喜欢,

咳哟哟,叫我好喜欢。

每一个苦难女子的命运转折,都要从她们找到共产党算起。

八年抗战中,共产党地方组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帮助军烈属代耕土地,哺育孩子,分粮食,补助房款,共产党做得十分得人心。特别是农村妇女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尊重,使得她们也成为革命的力量。

姜占春的寻找

太行山下没太阳,千年万载遭灾殃;如今来了共产党,撵走黑暗亮堂堂;受苦人才翻了身,太阳不落照太行。

——平山民谣

1934年的腊八节大早,霜月西沉,寒风刺骨。平山县西部深山的猫石村走出青年人姜占春,他缩着脖子,两手抄在黑粗布破棉袄里,背着粪筐拾粪。“腊七腊八,出门冻傻”,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将近年关,他们家也将要“吃了饸饹净了产”,借地主崔雨庆的债租种土地,到了年底无法偿还,哥哥外出躲债去了,叫姜占春在家支应着,眼看着人家把家里的东西拿走,把仅有的一点粮食背走。嫂子和孩子们呼天号地,没吃没穿的,怎么过啊!姜占春同村的史玉林、梁雨晴等几家都陆续净了产,在饥寒愁苦中煎熬着。

前两年,姜占春和父亲、哥哥担着红枣跑盂县,六斗红枣换一斗小米,一趟下来能赚八升粮食。这样跑了一冬天,累得父亲病倒了。终于挣了一抬瓮小米。哪里舍得吃一粒啊,小心翼翼地拿给地主,租了外村的一片坡地。一家人就拼死拼活地刨山坡,一年下来半饥半饱对付着能生活。谁想这两年物价飞涨,国民党的杂税层出不穷,叉子扫帚都要上税,杀猪宰羊都要捐。地主的租价也涨得无法偿还了。

姜占春18岁去给地主扛长工,说好是一年挣十二吊钱,累了一年,秋后一结算,把手巾、鞋子等这些用品一折算,倒欠下地主六百钱。但那家地主看姜占春干活肯出力,就说给他涨工钱,留下他继续干。一年辛苦,最后落个穷光蛋,姜占春狠心回来了。大户人家越是荒年越能收购土地,越来越富。贫雇农越来越穷,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子苦的不能再苦了。

邻村有个猪毛贩子,见多识广,胆子大,冬天拾粪时给人们讲南方闹共产党,有“朱毛红军”领着穷人打仗的事,姜占春不识字,暂时搞不清什么“朱毛”,只听说“红军分粮吃大户,打土豪分田地,为老百姓谋福利……”心里非常渴望,寻思着什么时候共产党也上咱这儿来?前几个月割草时,路过水峪村,听一个小学教师讲红军,姜占春他们几个都听迷了,心里的渴望被搅动起来,可能平山也有了红军,可又到哪里去找呢?

村外的大道边,他低头寻粪,忽然看见地上有几张红绿的草纸,他拾起,发现上面有字。正在纳闷,刚巧本村的地主也是村长崔庆雨走了过来,看样子像是去赶集。他拿过姜占春手里的字纸,看了看,猛然撕个粉碎,愤恨地说,反了天了!

姜占春隐约感到了什么,没有心思干活了,背着粪筐一气来到洪子店。沿途又捡到两张传单,紧紧揣在怀里。他看到有不少巡警在清理墙壁和树上粘贴的纸条。他来到农民讲习所,那里早围着一大堆人,一个穿长袍的先生正在给大家讲报。长袍先生咬文嚼字地讲了许多“仁义礼智信”,奉劝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不要和政府闹事。最后说:“共产党昨天晚上撒了传单,想要闹共产,简直是找死!”

姜占春明白了,忽然感觉到心口怦怦跳,传单在那里也热乎乎的。他多年要找的共产党似乎近在咫尺了!

姜占春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腊八日已经成为平山县地下党员们的“年节”。回乡的大共产党栗再温的家迅速成为平山革命的中心。栗政清把李怀珠、李法庄、王雨时、王昭等人领到南沟的家里,畅谈之中,大家很快认识了这个成熟、智慧的大共产党。栗再温也感到了平山已经积蓄了很厚实的群众基础,决定和大家一起掀起武装斗争的高潮。

栗再温语重心长地说:“知识分子是革命的桥梁,要把革命引向深入,党必须扎根于贫苦大众之中。在农村党的发展对象重点应该是贫苦农民和贫苦的手工业者。”从此,平山的地下党组织向农民敞开了大门,县委的工作重点转向了西部广大农村,党在西部山区的影响日益扩大,党组织迅速发展。到1935年底,全县已经建立了70多个党支部,党员人数达到了700多人,党的外围组织“小学教师联合会”、“读书会”、“穷人会”、“武术会”等,也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展开了激烈的武装斗争。腊八撒传单就是开张造势。

当时于光汉从保定购买回来一台油印机,栗政清、王昭等刻写印刷,王雨时等人用毛笔手写,为了不暴露笔迹,他们都用左手写。一沓沓的文字武器堆积起来。但是发送这些传单非常危险,以前有个党员发送传单时,包糨糊用的手巾丢失,上面有他的名字。他很快就被保安队抓去审问。因为当时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挺机灵,说自己的手巾早丢了,蒙混过关,被保人保了出来。参与腊八发传单的王雨时后来回忆说,当时他们深夜分头负责散发,回到村里已经夜很深了。次日他的妻子问他怎么鞋给湿了?他说在大婶子家踩到脸盆里了。妻子说为什么还有泥沙?当然那是走河道沾上的,但他坚决没有给妻子说实话。直到抗战开始,他才告诉妻子他是共产党员。

离洪子店不远的南古月党员段节绪回忆说,腊月初六晚上,栗再温带来了一大包传单、标语。他说:“节绪同志,这些传单和标语要马上发出去,压压敌人的威风,长长我们的志气,鼓舞群众继续抗租抗税。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办,你看沾不沾?”段节绪说:“沾呀,都往哪儿撒?”栗再温告诉他们,周围的十几个村子,洪子店公安局里也撒上,初八夜里撒完。

段节绪他们三三两两结伙,分别发动穷人会的知己,装作走亲戚开始撒传单。有几个精明胆大的小伙子,跑到公安局门口,掏出泥蛋蛋裹着的传单往大院里扔,用石灰扬了站岗的一脸,趁机用熟红薯当糨糊把标语贴在了公安局的门口。一夜之间,平山县从县城到山西交界沿途的一百多里的村镇里,“打倒国民党、拥护共产党、拥护中国苏维埃、打到土豪劣绅、取缔苛捐杂税、抗日救国等标语四面开花”,还有“欢迎冀南游击队到平山!”,甚至还有打油诗:“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要想别人拉一把,还得花上二百嘎(钱)。指望穷人不受罪,红军来了咱当家。”

红军真的打过来了!老百姓们四处传说,红军是神兵,传单从天上飞到院子里,一夜来了两千人。

姜占春揣着传单心里着急。可又到哪里去找共产党呢?

他想到了水峪的那个小学教员。因为二姐夫崔秋子的大孩子就在那村读书,他恰好在集上遇到了二姐夫。于是急忙向二姐夫打听。他说:“家里产不抵债,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我想找共产党,你给打听打听,要是有,咱就跟着闹这个了!”崔秋子听他说的真诚,想了一想,笑眯眯地说:“行,我帮你打听打听,要是找着了,咱就一块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