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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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鏖兵晋西北(5)

你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它太小了——深山峡谷中,只有几百所农民的泥舍坐落在清澈见底、碧流潺潺的山涧旁,南北峭壁耸立。从深谷向西仰望,十英里之外便是山西和河北交界处的山脉,万里长城蜿蜒其巅。昨天,我们越过山岭。山谷又向东展为平地,其尽头又见一脉高耸云霄的山峦……庭院鲜花盛开,枝叶葳蕤的粉莲,像饱餐之后身腰丰满而微歙的贵妇,大如足球的花盘,沉甸甸地低垂在青陶花盆的边沿,天竺葵、玫瑰花、蓝色的喇叭花和夹竹桃把漆过的门点缀得彩色缤纷。洗净了的方块小纱布,晾展在低矮的树上,就像大朵大朵的皱成一团的木兰花。几头猪和狗在酣睡。轻伤员或坐或躺在庙阶上,包扎着绷带的臂、腿不能动弹,姿势很不自然。白衣护士穿梭往来。阳光从蔚蓝色的天空俯射,温暖而又慈祥。片片壮丽的云层缓慢地掠过远山顶。咕咕的鸽鸣,林间瑟瑟的风声和远处淙淙的溪流声,在金光耀眼的长空中回荡。庭院四周,原是和尚的斋房和客房,现已开辟为病室。伤员们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铺着干草。他们仍然穿着旧军装,几经风吹日晒雨淋,原来的蓝色早已褪成灰色了。

这个唯美的战地医院,抗战期间前后收治了平山、五台、灵寿、阜平等战场转移下来的近5000名伤病员,其中700多名重伤员在医院死去。他们的忠骨,全部埋葬在花木村周围的山沟里。

在花木村,白求恩还曾为两名日本战俘做过手术,其中一名是日军的高级军官。白求恩在为他们做过手术后,还特意同他们照了相。1938年11月2日,白求恩在常峪村给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写报告说:“……我于10月27日离开花木前,为这两名战俘和林大夫等拍摄了一张合影,林大夫穿着医务人员的长罩衫,上饰红十字和八路军袖章。我本人也和他们一起照了相。建议为该两战俘派去一日文译员,要他们写信给日本亲属,附寄上述照片。另需在印发他们的家信和照片时加以说明,作为在敌占区和对外散发的宣传品。”

我的一位军人朋友张明,是花木村人,他对这段历史有着浓厚的情结,多年来热心调查、寻访白求恩在花木村的情况,动手整理出一批白求恩和花木村的资料。他告诉我,他的奶奶胸部长有一个疮,是白求恩大夫给她做手术,清理创口,最后痊愈一生再没有复发过。村里一位盘火炕的高手去为白求恩盘炕时,捡地上的半截烟头抽起来,被白求恩一把夺下,狠狠批评,告诉这样太不卫生。村民对白求恩给日本战俘做手术的事更不理解,认为他不应该救助敌人,怎么好坏不分呢?

花木村村民对白求恩有着深深的记忆,白求恩旧居也得到保护。村民对洪水冲出,遗落在山崖河渠旁的烈士遗骨收集保护,尽量比对好每一位烈士的遗骨,一一存放在山石缝中。张明曾几次在《燕赵都市报》等媒体呼吁社会各界保护遗骨,为长眠花木医院的烈士们安魂……

1939年春夏,另一个“平山团”——战斗在平山县的晋察冀5团,在东回舍、温塘等战斗中,白求恩带着用3匹骡子驮着的自制移动手术台,跟随战斗。5团战士们知道白大夫“能使要咽气的战士起死回生”,精神大振。保卫麦收的战斗中,5团2营越打越勇,一口气把抢麦子的敌人追出20里,愣是把敌人抢走的麦子给夺了回来……战地手术的间隙,他还为四分区后方医院龙窝村的60多名伤病员做治疗,为5团政委肖锋做过鼻头肥大手术……

“洋华佗白大夫”在平山家喻户晓。

早在去年秋,白求恩就参加了洪子店群众反“扫荡”胜利庆祝大会,深入到群众当中搜集我抗日军民的具体事迹。还受邀参加了一次平山妇女大会,他写下日记:“1938年10月18日。董和我离开其他代表的时候,天空的黑幕上正闪耀着无数的繁星。天气寒冷而清爽,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深沉的寂静是中国的夜晚所特有的。在一所烧掉了的房屋的秃墙上,我们手里的电筒照出了一句用黑色的大字写的标语:‘抗战是唯一的生路!’这句话把这一天充分地描写了出来。”

聂荣臻司令员驻扎在平山县蛟潭庄村一带,白求恩曾在那里长期居住。一次是到蛟潭庄不远的北苍蝇沟参加了晋察冀边区党代会,他在大会上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会上聂荣臻告诉他:贺龙师长和吕正操司令员邀请他带领医疗队到冀中工作。白求恩听了十分高兴,他立即回到军区卫生部所在地常峪村,马上组建起一支16人的医疗队,准备进入冀中平原……

白求恩在蛟潭庄一带虽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但他为老乡送药看病的事儿,至今老人们记忆犹新。

在蛟潭庄村,一个老乡来医院办事儿,他的胸前吊着个一斤多重的大瘤子。白求恩上前一把拉住了他。那老乡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位外国人要干什么。白求恩大夫紧紧拉住他不放,还用一只手比画着要把他的大瘤子割掉。翻译做了一番动员工作,那老乡半信半疑地随着白求恩大夫走进了手术室。一个月后,老乡痊愈,从二十里外的家里拿着许多柿饼、鸡蛋,高高兴兴地来到医院答谢白求恩。白求恩大夫不肯收礼物,老乡不依,说不收下就不回家。老乡走后,他就让护士把这些柿饼和鸡蛋给伤病员送去了……

特别是他关心爱护山村小姑娘的动人事迹,更是被人们传颂。当时村上有个7岁的小姑娘叫王兰月,她家境贫穷,衣着褴褛,从小给人家做童养媳。她家离白求恩的住处很近,经常跑到白求恩那儿去玩耍,看他给伤病员做手术。时间长了,翻译董越千告诉白求恩,王兰月是“童养媳”。白求恩深表同情,于是经常让她跟自己吃饭,还给她洗脸,梳头。有一次他见小兰月的衣服破烂不堪,就把自己的衣服改成了八件小衣服,送给小兰月,其中有一件是镶有12国国旗的上衣,据说是象征着12个国家的团结、友谊和联合。至今,这里还流传着“兰月是白求恩大夫的干闺女”。2010年夏天,我去蛟潭庄附近的拦道石采访,村支书张兰锁,给我捧出一个瓷坐像,说是白求恩送给兰月的礼物。

平山县卸甲河村,白求恩住过的老屋犹在。屋子墙上的画像后的佛龛里面摆放着油灯、笔筒、茶壶、碗碟……都是白求恩当年使用过的。里面还有两把10厘米左右的镊子。老屋一角有一把古香古色的方椅,据屋主人说是白求恩当年坐过的,连他用过的火盆依然被老人们精心保存着。

村里的一位老人讲道:“白求恩十分喜欢远处的山色,经常上到屋顶登高眺望。”

他在土屋上眺望山色吗?他也在思念家乡吗?我想,他一定怀念美好的生活,但是他更坚定地在眺望理想……

他在写给友人路易斯的信中,毫不掩饰地说:“我梦想咖啡、烤牛肉、苹果酱和冰淇淋。我幻想美丽无比的食物、书籍。现在你们那里还有人写书吗?还有人演奏音乐吗?你还跳舞,喝啤酒,看电影吗?软绵绵的发旧的洁净被单是什么滋味呀?女人们还是那样喜欢人们去爱她们吗?这是多么可想啊!如果不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这些生活享受很容易被我接受过来……”但他爱上了太行山,爱上了晋察冀,爱上了这些八路军伤员……他的身体素质在艰辛的征程中极度下降,牙齿松动,一只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我很累,可是我想我有好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我很满足,我正在做我所要做的事情。而且请瞧瞧,我的财富包括些什么!我有重要的工作,我把每分钟的时间都占据了。这里需要我……

他不断给国际援华委员会写信,争取他们的援助。他不断地向世界传递来自中国的信心。他写道:“日本人断言他们已经‘征服’了这个地区。这种断言是十分荒谬的。他们征服这个地区的大城市和镇,但这完全是两码事。这里有二十二个城市,他们算控制了。这里有一百个镇,他们控制了百分之七十五。这里有两万个农村,他们连一个也没有控制住。他们‘抱住’一个城市,好像‘抱住’一只老虎的尾巴……我认为日本人永远不能征服中国……日本没有足够的军队征服中国……中日战争将是一个长期的战争……战争起码要持续十年。”

他曾看到,一个士兵胸部被子弹穿透,走几步喘息几口气,依然能坚持走了7天的路。他无数次看到,他手术刀下的沉默中的坚韧。正是从平山团这样的农民子弟兵身上,白求恩看到了中国人民凝聚的巨大力量……

1939年11月1日,转战冀中的白求恩为一位颈部丹毒合并蜂窝组织感染的伤员做手术时,割破左手中指,后感染为败血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白求恩没有一刻停止工作。在著名的黄土岭战斗打响后,白求恩发烧,呕吐不止,已经不能骑马,是在两名护士的搀扶下进行手术的。

在唐县黄石口村一家农家土炕上,白求恩脸色蜡黄,奄奄一息。房东大娘笼着火盆,拣着软些的柿子拿了十几个,给水米不进的白求恩送去。这是白求恩最后的晚餐。大娘家养着一头猪,在院里跑着,老是哼哼地叫唤。大娘怕影响白大夫养病,就把它赶到邻居家……院里风雪交加……

聂荣臻、贺龙都不断派人来看望他,并派了最好的医生来给他治病。平山团的一支部队经过这里,听说白大夫病重,全都不走了,争着想看望白大夫。医生为了保证白大夫休息,只允许他们派代表从窗孔里看一看白大夫。战士们挤在窗台前,悄悄地张望着,一只眼睛,又一只眼睛,他们看到那熟悉的人的脸消瘦成那个样子,都默默地流下了泪。临走的时候,他们跟医生说:“请转告白大夫,我们一定让他听到我们胜利的消息,一定让他多高兴点。”

许多战士的生命都是白求恩给的,而他们却无法挽留这位恩人,想多看一眼也永远不能够了。

11月12日凌晨,白求恩用钢笔颤抖着写完遗书,对医护人员说:“多想……继续和你们一起工作啊!”溘然逝去。所有在场的人都失声痛哭。

在唐县南关晋察冀军区成立两周年的大会会场,主席台上的聂荣臻读到白求恩写给他的信:

亲爱的聂司令员:

今天我感觉非常不好——也许我会和你永别了!请你给蒂姆.布克写一封信——地址是加拿大多伦多城威林顿街第十号门牌。

用同样的内容写给国际援华委员会和加拿大和平民主同盟会。

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十分快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贡献……

两个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下吧,两双英国皮鞋也给你穿了。

骑马的马靴和马裤给冀中区的吕司令员。

贺龙将军也要给他一些纪念品……

给叶部长两个箱子,游副部长八种手术器械,林医生可以拿十五种,卫生学校的江校长让他任意选挑两种物品作纪念吧!

打字机和松紧绑带给郎同志。

手表和蚊帐给潘同志。

一箱子食品送给董(越千)同志,算作我对他和他的夫人、孩子们和姊妹们的新年赠礼!文学的书籍也全给他。

医学的书籍和小闹钟给卫生学校。

给我的小鬼和饲养员每人一床毯子,并给小鬼一双日本皮鞋。

照相机给沙飞,贮水池等给摄影队。

每年要买250磅奎宁和300磅铁剂,专为治疗患疟疾病者和极大数目的贫血病者。千万不要再往保定、天津一带去购买药品,因为那边的价钱要比沪港贵两倍……

最近两年是我生平最愉快、最有意义的时日,感觉遗憾的就是稍嫌孤闷一点,同时,这里的同志,对我的谈话还嫌不够……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让我把千百倍的谢忱送给你,和其余千百万亲爱的同志!

诺尔曼.白求恩

1939年11月11日

聂荣臻刚刚读完前几行,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他离开主席台,一个人走到会场旁边的树下,低着头,用手帕捂着脸,轻轻地哭泣起来……而聂荣臻自称有“铁石心肠”,许多亲密战友牺牲,他都没有掉下眼泪……

在1940年1月5日,唐县举行了万人追悼会,聂荣臻含泪诵读了古典式的祭文:

维“中华民国”二十有九年一月五日,聂荣臻谨率晋察冀军区全体指战员,悼于加拿大医学家伯琴同志之灵前,曰:呜呼!伯琴以天赋之英才,造医学之极峰;抱高尚远大之理想,献身革命。高爵不足羁其鸿志,厚禄不足系其雄心,誓讨佛朗哥之不义,投身西班牙之战争。地中海边,波浪未平;太平洋上,烽火方殷。君不辞劳,万里东征,深入敌后,赞助吾军。寒衣土布之服,饥餐粗粝之粮。救死枪林之下,扶伤炮火之场。运斧神于轮匠,奏刀妙于庖丁。无轻伤不速愈,虽重创而皆生。日劳病榻之间,夜书膏火之旁,行遇路人之疾,止予治疗之方。医术精于华佗,精神比于墨翟。非热爱乎人类,谁曾至于此极。革命未竟,英雄先亡。噩耗传来,云胡不伤。为君执绋,送葬军城。临穴涕泣,不知所云。

一千九百四十年一月五日

台上将军含泪,台下120师的战士队伍里早已经是啜泣一片……会上首先宣读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一文,以及毛泽东挥毫写上的:“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题词。

白求恩离开了,但八路军军医院改为“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白求恩大夫永远留在中国人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