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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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鬼唱(1)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贺《秋来》)

元和十二年(817)秋,李贺结束第三次京城生活,回到昌谷。

秋风留恋窗前那株梧桐的最后一抹青翠,纠缠于枝叶间,迟迟不肯离去。宽厚的桐叶难承其意,发出沉重的叹息,如泣如诉,如怨如怒。

李贺不忍卒听,搁了笔,掩了卷,和衣而睡。书案上的衰灯发着幽幽的光,纺织娘躲在暗处哀哀地唱,可那纺线般的颤声并不动听,反而让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李贺只得又起了身,回到书案前,挑去灯花,翻开自己那本即将编辑完成的诗集,审阅着,斟酌着。

深秋的昌谷一片大白。田里的庄稼已被收拾干净,一个个坟冢裸露出来,像垂暮老人,瑟缩在凌厉的秋风中。

一、鬼灯灰蝶

李贺首先要去看望父亲。在村北的高冈上,父亲孤独地守在那里。

十多年前的那个五月,少年李贺外出归来。五月的昌谷,褪去春的清新,换上夏的热烈,在稚嫩和成熟的交接中,痛苦而兴奋地挣扎。“我回来了,昌谷!”站在村北的高冈上,少年李贺大声喊道。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喜悦,但他毫不在意,因为昌谷已尽在他眼底。她安静依旧,美丽依旧。稻田里刚刚注满了水,水平如镜,秧苗细青,好像光滑明净的镜面上,站了纤巧清纯的绿衣少女,排着整齐的队伍,迎风舞蹈。在她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小满已过,即将成熟的芒麦,开始慢慢变黄。那是一种黄土地的颜色,厚重,大气,给人以踏实而满怀希望的感觉。与麦田隔河相望的女几山,层峦压叠,浓绿如幛,在天地间扯起一道翠色的屏,为昌谷抵挡着南来的风,北往的雨。

空气清新而透亮,天地间一片清爽。风在竹园里捉迷藏,总是避不开稠密的枝叶,撞出响声一片,香气溢漫。谁说竹子无香?那是你没到过昌谷。如果你见到昌谷的竹,你一定会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和武断而羞惭。

路边如茵的绿草,让你不忍下脚。如剪的春风,清明的细雨,裁剪出它们修长柔软、蓬松滑顺的秀发。李贺思绪飞扬,他想,如果他是巧手的女孩,他一定会为它们绾上一个髻,再插上一朵娇艳无比的野百合。然而,阳光太热情了,用一盅盅烈酒,将所有的花朵灌醉。河边沟畔,枝头丛间,红艳艳,卧倒了一片。“吊死鬼”①装死卖活,游荡在高大的柳树上,引来幼蝉不屑的讪笑质问。

①一种吐丝把自己缠住吊在树上的昆虫,学名尺蠖。

昌溪出现在眼前。多年未见,它又妩媚可爱了许多。河边水浅处,紫蒲草红白相搭的嫩叶,与岸边老树垂下的黄葛藤,牵手嬉戏。李贺看见,小时渡他过河的列石,几乎被溪水全部淹没,只露出脚掌大的一个顶,呆呆地等着有人来踩。浸在水中大部分,被苔藓捂得严严实实,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小红马自然不会踩着列石过河,李贺得骑着它,让它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河边洁白平滑的沙地上,小红马踏出了一个个“青”字。李贺惊奇不已,抱住小红马的脖子无声地问道:“小红马,原来你也会写字啊,看,你的脚下,有那么多‘青’字。”小红马低头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在说:“哪里,哪里。如果真的是字,那也是铁匠的功劳,是他把我的蹄铁做成了‘青’字形的。”

过了昌溪,山居已近在眼前。袅袅炊烟在屋顶缭绕,冷淘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李贺忽然感到浑身没了一丝力气,腿脚软绵绵的,不由自主地从小红马背上滑落下来,踏踏实实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拔一根蒲公英的嫩茎,衔在口中,稍一用力,竟吹出了柳笛儿的声音。小红马听见,回头看着。李贺卖弄地朝它吹吹,它装作不屑的样子,低头大口大口地啃啮遍地皆是的青草。

小红马一边吃,一边沿着昌溪往前走。眼看就要走进松树林了,李贺急忙唤它回来,但鲜美的青草远比他的召唤有吸引力,它置若罔闻,只是向前走去。李贺不得不起身去追它,紧跟着它走进了松树林。

曾经,这里是少年李贺的“恐怖”之地。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追着萤火虫追进了这片茂密幽暗的松树林。没有月亮,没有风,没有任何声响,一切都像死了一样,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鬼魅的眼。李贺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前行,他已找不到走出松树林的路。四周黑幽幽、阴森森,散发着枯枝败叶湿重的腐朽气息。蜥蜴从草丛中蹿过,哗啦的响声惊心动魄,让人毛骨悚然。李贺想哭,想喊,可巨大的恐惧锁住了他的喉头,让他发不出声音,迈不开步子。他绝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看见不远处有点点幽绿的萤光在闪烁,好像松树开出的花一样。李贺惊喜地走过去,却发现它们并不挂在树上,而是在地下。但黑暗中能见到光总是好的,他顾不上想许多,便捡了那发光的物件,捧在手中,要把它当作照路的灯笼。可那灯笼却诡异地熄灭了,只留一截木棍样的物件躺在手上。他不得不将它扔弃,去捡另一根,同样的结果再次出现,李贺失望地叫出了声。那晚回到家中向母亲讲了这般情景,母亲大惊失色,说他捡到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鬼灯。李贺不禁感到后怕,紧紧地抱着母亲不肯松手。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李贺对那所谓的鬼灯有了一定的了解,也不再一味地恐惧害怕。其实,世上很多事物,就看你怎样去看待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眼光,就有不同的结果。就拿磷火来说吧,那不过是些腐朽的骨头而已。因为含了某种会发光的物质,又因为处在黑暗之中,便被人们与鬼魅联系到了一起,成了鬼灯。平平常常的东西,就这样变为阴森可怕的象征。而大多数人都喜欢人云亦云,懒得仔细分辨,结果,以讹传讹,把一些事物传得面目全非,失去本真。李贺不屑拾人牙慧,随波逐流,在他笔下,松树林里的鬼灯松花自有风味: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李贺《南山田中行》)

追着小红马,李贺很快走进了松树林。猛然,一座新坟跳入眼睑,坟头的土还很新鲜,纸扎花圈虽然被风刮雨淋得褪去了色彩,但骨架尚好。

会是谁呢?李贺猜测着走近坟冢,他没有急于去看墓碑上的名字,而是蹲下身子,捧起一把黄土,缓缓向坟堆上撒去。在他看来,葬在这里的一定是昌谷人,是他的乡亲邻居,他有义务为他们添把土,悼念那远去的灵魂。

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坟头的纸烬,无数的灰蝶儿在头顶回旋飞舞。李贺伸手去接,它们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纷纷落下,栖息在他的肩头手心。李贺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精灵放回原来的地方,嘱咐它们,睡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孤独,你们就多陪陪他。给他跳舞,和他说笑,他不能没有你们。

灰蝶儿轻盈地跳到墓碑上,调皮地朝李贺点点头。他会心地笑笑,想把它们从墓碑上捉下来。然而不等他碰到它,它就又换了地方。李贺的手摸在冰冷的石碑上,一股莫名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他赶紧抬起手,一行黑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李晋肃之墓”。是了,睡在这里的人叫李晋肃。李贺喃喃自语,旋即被这个名字击昏在地……

此次回来看望父亲,李贺已没了十多年前的锥心与战栗,只有深深的自责。这么多年,他竟一次没去看望父亲。他总是那么忙,为功名,为前程,为梦想,他不停地奔走,从昌谷到东都,从东都到西京,然后又南下北上、游历投幕,走过春走过夏,走过青春年华,走得身垮心朽,走得梦碎歌绝。可他好像什么也没收获。到头来,只有困居在昌谷山上之舍,与年迈的母亲,指靠着半亩碻硗之田,抱守着毕生心血之作,凄苦地行走在青春和生命的最后时段。

依偎在父亲身边,李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他忽然有种冲动,扒开父亲的坟头,走进去,和父亲躺在一起,与世隔绝,再不受那人世的烦恼。

空气中飘荡着烹炸祭品的香气,李贺猛然想起,“十月初一”到了,该为阴间的亲人送寒衣了。昌谷习俗,每到此时,那些独处荒野的土冢坟丘便成了主角。人们把各样供品摆放在坟头,敬请阴间的亲人享用。又将精心缝制的五彩纸夹棉寒衣在坟前点燃,以缕缕青烟的方式,给阴间的先人亲人送去温暖。风从坟间走过,将供品的香气、寒衣的灰烬带起,与野菊花的苦味糅合,扬洒在昌谷的天空。

天色渐晚,那些没有到坟上送寒衣的人家,就在自家门口烧祭。他们先从灶下抓把草木青灰,在门前撒一个灰圈,然后焚香上供,燃烧纸衣、纸锭,祈愿亲人在阴间过上富足生活。有些讲究的人家,为使“鬼有所归,乃不为厉”,还会专门来到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为那些“游魂路鬼”送寒衣,祈求它们与自家的亡人和平共处,互相帮衬。

日落西山,阴风惨惨。一只只灰蝶,在烟火中诞生,风吹过,它们翩翩起舞,幽灵一般,飞舞在昌谷上空。记得那年在长安,李贺写过一首“鬼诗”: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萤扰。

(李贺《感讽五首》之三)

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可李贺心中的阴冷却始终未变。

二、雨冷香魂吊书客

天气越来越冷,生命的紧迫感让李贺夜以继日地整理着他的毕生之作。

又是一个“呕心”之夜,巴童跪坐在炉前,专心致志地为李贺煎药。浓重的药气弥漫在房间,馨香而温暖。李贺回头看了眼巴童,心中充满了感激。多少年了,他已记不清,巴童和他不离不弃,情同兄弟,奔走在坎坷艰辛的人生路上。他无以为报,只有以诗相赠: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

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

(李贺《昌谷读书示巴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