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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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友谊链接(5)

有一篇《雪的往事》,堪称此类美文的代表。文章从眼前连下六天的创北京160年来最高纪录的大雪写起,触景生情:“每次雪天闲暇看雪景,想起艾青的诗《雪落在北方的土地上》,我的心寂寞得就想哭,为那在不经意中消失的童年,为那在无奈中毁灭的青年,为那在不安中度过的中年,我这一生不就是一片雪花吗?没声息,没有重量。刚刚有点美丽模样,很快就又消融在地上,被污染被践踏成泥巴。”然后“雪,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飘着,我的思绪也在默默地默默地飘着”,承前启后,像电影的慢镜头,反复出现,引出“童年时代快乐的雪”、“青年时代忧伤的雪”、“中年时代不安的雪”……并尽情抒发了不同的感叹:“关于童年雪的记忆,我还有好多好多,每一次都很温暖,每一次都很深情。它们永远是我的慰藉和依恋。”到了青年“这时雪在我心中,再不那么单纯了,踩上去听到嚓嚓的响声,我会觉得它跟我一样,在唱着一首忧怨的歌。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雪的洁白与美丽,如同我年轻的生命,一旦被脚步无情地践踏,变成一摊脏乱烂泥巴,就意味着生命的毁灭,难怪雪要痛苦的诉说。我为能在雪天找到相怜者感到宽慰。”到了中年,已跳出了个人的忧欢,眼界扩展到了对于“类”的人的思考,具有了大悲悯的情怀:“人哪,跟这雪又有什么不同呢?开始还是这样洁白轻盈,无忧无虑地飘落在地上,借助太阳的光辉还会变得美丽,不禁赞美起太阳的恩惠。可后来呢?还不是在太阳的烘烤下,渐渐消融化成一摊脏水,回复到自己原来的模样吗?”

有人说散文是一种无技法的文体,最高的技法是无技法。对不对呢?有道理但不全对。大象无形。所谓“无技法”实际上是对像柳萌等一些散文大家的赞叹,说明他们早已超越了内容与形式的“分解动作”,进入了浑然天成的创作状态,犹如欣赏山水画大师的作品,你被深深地吸引到画作的意境中,忘记自己身置何处,哪里还会寻找构图、留白、运笔、泼墨、渲染等具体技法呢?再回到《雪的往事》。如果像化学的定量分析那样,你可以分析出许多技法元素:首尾照应,结构完整;层次分明,层层递进;触景生情,一咏三叹;修辞上的比喻、隐喻、暗喻,拟人、夸张、象征、联想、通感……甚至你可以用“凤头、猪肚、豹尾”及“形散神不散”这些传统散文理论予以框定诠释。技法太多了,所以无技法。“无技法”是一种境界,并非真的无技法。具体的技法,大家可以学习,可以借鉴,唯有境界是难以借鉴难以企及的。因为它常常蕴藏着作家个人的性格印迹与生命密码。

《雪的往事》是柳萌生命的叹息,命运的悲歌。

还有一篇《雨的记忆》也堪称扛鼎之作。文章以“人生有四季,哪能无风雨”为题记,依时序展开——“1955:忧伤的雨”“1958:离别的雨”“1960:失落的雨”“1980:欣慰的雨”,作者数十年的人生际遇,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历史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尽在其中……

如此堪称精品的优秀之作还有很多很多。

柳萌散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语言。他语言的突出特点在于他的创造创新与个性化。柳萌在《母亲的肩膀》中有段母亲为三个儿子分肥皂的情景:“这是个吃用都要票证的年月,把自己节省下来的肥皂,为在外地劳动的三个儿子分哪,切成三份儿她又仔细比量比量,生怕哪块切少了对哪个儿子不公。……这时的母亲,与其说是在为儿子们分肥皂,不如说在为儿子们分她的心,似乎更贴切更符合母亲的心意。”一除以三永远还有不尽的尾数,母亲对子女的爱心不是一样永远也尽不完也分不完吗?你可以说这是细节的真实感人,而细节是通过语言来描写表达的。母亲“为儿子们分她心”的形象,将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等描写母亲大爱无疆的形象一起,永远铭记在读者心中。在《自报家门“我是右派”》中,写到好心人劝他不必如此,于是作者大发议论:“说句不中听的话,在那个整人的年代,‘右派’就如同妓女,站当街倒无人议论,藏藏掖掖反而有人说。挑明了倒不失为一种以攻为守的策略。事后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一句“‘右派’就如同妓女”,含有多少辛酸与泪水、悲愤与屈辱、呐喊与抗争啊!在《悠然自若—轻帆》中,作者通篇都用对比的手法,从道德情操层面褒扬正派人靠人品赢得尊重,宵小之徒则靠蝇营狗苟获取实利。这两种人通过不同途径都有可能获得职务上的提升。对此,柳萌称之为“正派人的荣升和下三滥的发迹”。“荣升”自然是褒义,“发迹”的贬义并不明显,但有“下三滥”的修饰、限定,再与“正派人”对比,顿时充满了作者思想的温度与情感的色彩。还有在《风的怀念》中,把北大荒跟雪一块奔跑的风——“大烟炮”比做“卖俏的‘泼妇’”,邂逅时的失魂落魄,猝不及防,稍安后的悲喜交集,爱憎交加,尽在其中。此类极富个性的语言风格,加上作者舒缓有致,娓娓道来聊天式的叙写,犹如汩汩流淌的溪水,润物无声地流入读者的心田……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们的许多作家并没有真正读懂并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内涵。生动、形象、准确、鲜明只是文学语言的基本要求,而其内核则是创新与创造。现象与本质之间,便是语言提升的广阔空间。真正的创造性语言是对事物及思想本质的逼近,但永远不能抵达——犹如人类对真理的追求只能逼近不可抵达一样。我们常把语言看作工具、技巧、形式,没错,但这只是它的一般意义,就其特殊性而言,其实更应该是内容。愈是优秀作家的优秀作品,便愈是难以把语言与内容剥离开来。因此才有“诗到语言止”的论断。其实,散文,小说也是“到语言止”。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看到了柳萌的贡献。当然不局限于对已有语言的使用,更在于他对我们汉语言的创造、创新、丰富与发展。

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柳萌的散文创作仍有提升的空间。

2011年3月

原载作家出版社《也有风雨也有晴》

岁月总是“柳萌”

李林栋

春天就要来了,一抹新鲜的绿色已经萌动在柳树枝头。这时,你不由得会想到著名作家“柳萌”先生的这个笔名起得多么形象,多么美好。年年岁岁“柳萌”,它意味着希望、温馨、光明……

有什么样的笔名,就有什么样的作家。但有一次,当我在电话中向柳萌先生求证这个笔名的上述含义时,他竟淡淡地说:“当时(起这个笔名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取了个与本名谐音的。”哦,刘濛——“这么说,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也不完全是。当时倒也想过,柳树好活。”接着,我们又聊起柳溪、柳倩……放下电话,我的第一回味就是:这老刘,不仅是个“柳”字专家,还真是个实在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其至今岁月的老实之初,竟然漫长地背上一个“不老实”的沉重黑锅。这真是当今的很多年轻人确实很难想象也很难理解的一段荒诞历史——且听柳萌先生的“老实交代”:“在我的心中,这是一块芳草地,……非要上大学不可。其实那会儿我已……在北京一家报社当编辑,……非要报考北京大学,而且非中文系不上,(可是)距走进大学考场不过十几个小时,一场灾难突然袭来……后来我才清楚了我的所谓问题:一是我在天津读中学时听过鲁黎、阿垅、王琳等人的文学讲座;二是我的两位诗人朋友林希和山青,由于同阿垅、吕荧的关系正受审查,我表示过同情;三是我本人喜欢文学,又发表过一些东西。因此,在‘反胡风运动’中,本单位没有‘和尚’要打我这个‘秃子’的主意,……这样‘恶劣’的态度,在两年后的‘反右运动’中再次爆发,结果来了个新老账一起算,从此我被打入另册,……”(见《只有遗憾》)

从以上的断续之引,我们约略可悉柳萌先生年方22岁时即被打入“另册”的彼情彼况。从此,他不仅远离了“芳草地”,而且又是长达22年的在“苦难”中艰苦跋涉,“那带着雪花的北大荒的风,那夹着沙粒的内蒙古的风,……如同刀刻斧削的镂痕,紧贴在我的血肉之躯上,成为生命中难以剔除的部分”。这是重获自由身之后又20年,柳萌先生对那段“另册生涯”中《关于风的记忆与怀念》——请注意:除了记忆,还有怀念——“因为,那些关于风的可憎经历,它又往往是跟人的友爱相连的……今天回想起来怎么能不感念呢?”在这篇散文的结尾,柳萌先生又写道:“哦,我记忆中的风,面对时是那么强悍,回忆时又是这般温馨。”

这不能不令我们又联想到“柳萌”这个笔名的真意。尽管它属“无心插柳”,但实为“柳成荫”。柳萌先生也说了:它好活。

“柳树好活。”这真是柳萌先生耐人寻味的一个说法。粗略思之,我们可以觅得这样几层意思:一是它曾身陷苦难;二是战胜苦难说难也不难;三是战胜苦难就是“好活”,战胜苦难后一定会活得更好。再一思之,莫非这就是柳萌先生的人生三部曲?

其一已如上考,柳萌先生这棵大树曾经身陷苦难。其二,战胜苦难说难也不难,首要在“感念”“人的友爱”之“温馨”。“我这一生,可夸耀的事情,几乎没有。唯一可以自慰的,那就是朋友比较多,而且很有几位,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即使是在我头带‘右’字荆冠以后,他们也从无歧视和怠慢。”(见《希望的茶馆》)这是朋友的温馨可感,更有亲人的温馨可铭:“记得搬来住的第一夜里,我和我爱人都没有睡好,我们俩人……谈论着过去那些伤心的往事,越发感到今天的家的温馨、恬适。如同远航归来的水手上了岸,……那有过的风波险路,此时都化为一缕缕轻烟飘走了……”(见《家》)

实际上,除了善交朋友之外,善于忘却也是柳萌先生战胜苦难的人生智慧之一。“每当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悄悄爬上心头的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忘却……记忆有时也许是一种快乐,然而,忘却有时也许是一种幸福。让有快乐往事的人永远记住快乐,让有痛苦往事的人永远忘却那痛苦,这样命运对谁都显得公平合理,生活也会因为五彩斑斓而极富诱惑。”(见《忘却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还有,柳萌先生告诉我们,在苦难面前,要学会《放飞心灵的风筝》:“以我自己的经历为例,可以说一生都有压力。……我总不能不活下去吧?倒霉时没有出头的指望,劳累时没有别人来代替,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自己疼爱自己、自己安慰自己,尽量让自己过得快活些。这时我常常想起乡间的马车夫,赶着辆破车走夜路,一边唱着一边吆喝着往前行,反正既不能沮丧又不能停下,再艰难最后总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在这篇散文最后,柳萌先生还告诫我们,“学会给自己减压是一生的事情”。他并且鼓励广大读者:“放飞心灵的风筝吧,以恬静的蓝天白云为伴,那压力不过是线绳一根,即使不可能彻底剪断,总会在悠悠荡荡中松弛。”

不过,以上在苦难面前的“柳萌三策”,还大约可视为技巧性的战术方法,在大量散文(含随笔、杂文)作品中,他其实更主张人们要对苦难进行理性思考,如:“人生在世几十年,谁能说得清会遇到多少事啊……”(见《怀旧是间老房子》),“即使在极其艰难的逆境中,我也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见《假如我现在还年轻》)“我非常敬佩这样的人,……他们很少叹息和喊叫,因为他们深知,苦累跟创造、幸福总是紧密相连的,人活着就应该如此,不然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苦累的土壤上总会有鲜艳的花朵开放。”(见《生活三题》)

这最后一语,已经属于前言“柳树好活”其三了:战胜苦难就是“好活”,战胜苦难之后一定会活得更好。柳萌先生于此认识是坚定不移的,“人一年年地活着,得过许多坎儿。……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哪。而这岁月就是坎儿。……祝愿我们每个人都过好坎儿,以求一生一世的平安幸福。”(见《人生得过坎儿》)

诚如柳萌先生所言:“岁月就是坎儿。”

而我们从上引一些散文章句中所感悟的即是:岁月总是“柳萌”。的确,年年岁岁“柳萌”,它意味着希望、温馨、光明……

这是一种希望的散文、温馨的散文、光明的散文,我们不能不由衷赞美之。柳萌先生说:“‘人生有迹,岁月无痕’……人生可以复制的东西很多,惟有时光和生活无法复制。可要当心哪。”(见《岁月年轮》)

此情切切,金石为开。我们不能不更深切地感悟到柳萌先生所写的散文,是有用的散文,是大有益于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实境”散文。

在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性情所致,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谓之“实境”。实是实在,境即境界。数十年来,在柳萌先生所写的大量散文中,或直抒胸臆,如《腕上晨昏》《缱绻乡情老少时》等;或触景生情,如《母亲的肩膀》《月圆之处是故乡》等;或风物细描,如《芦苇丛》《窗前树》等,都可谓之“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