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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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友谊链接(3)

其实,他不是没有个性。朋友们大都知道,他的火气一旦发起来会烧得人无处躲藏,而且无论对上对下、尤其是对上,否则就不会从审查胡风案起就烧到他这个当时仅仅十几岁的年轻人,更不会成为后来的“右派”分子。在我们的交往中,他也曾发过这样一次火儿,那是因为一篇稿子。一天,他在电话中代《北京晚报》一位编辑朋友向我约稿,写好后我就寄往报社。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见报,此时,《中国青年报》文艺部主任富强向我约稿,因一时腾不出手,就将《北京晚报》的稿件说给了富强。他听后笑,说:那就给我们吧。我犹豫,怕犯“一稿两投”的忌。富强说,既然他们一个多月都没发出,责任就不该在你。我想想也是,于是将底稿给了富强。富强麻利,两天后即见诸报端。这下惹了大祸,第三天,柳萌的电话就打上门来:硕儒,你怎么能这么办事?电话那头传来他高声训斥:……人家晚报已排好版,你却先在中青报发出,一个文人总不能一稿两投吧……我让他训得火辣辣的,正要解释,他“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我让他弄得又愧又气,愧的是触犯了他重友情、重承诺的操守,气的是他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如此武断呵斥。我狠狠吸了两支烟,决定从此不再理他。就这样,我们开始冷战,一年多的时间中断来往。事也凑巧,第二年暑期,分别在三个单位的柳萌、富强和我正好同时去北戴河疗养。先是在海滨遇到富强,没待多说什么,他就笑眯眯地问:“两位老大哥还在冷战?”我一时不知就里,他接着说:“和柳萌啊。他也正在这里,怎么样,见见面吧。事情是我惹的,你们总不见面,我也……”我理解他的心情,笑了笑也就没说什么。可还没等我笑完,柳萌已从对面走来。三人见面,谁都无言,可三张笑脸却借着蓝色的大海炎热的阳光化解了一年多的冰冻。

不打不成交或许还真有道理,因为人与人从矛盾的发生到解决更能了解彼此的心性脾气,从而可以少些猜疑多些理解。自这次不快后,我和他都更珍惜我们的情谊、呵护彼此的痛痒。早在这之前,为了能顺利去美国与妻儿团聚,我曾经绕道西非希图顺利获得入美签证,未料到了多哥首都洛美市还是遭到美领馆的拒签。妻的八叔在那里颇有声望和实力,以为在那里获签的机会总比北京多,我于是困在洛美。人届中年,无事可做,尽管生活优渥,那闲在异乡的日子还是逃不脱飘零孤寂的苦涩。在那“家书抵万金”的日子里,朋友中柳萌的信最多也最牵动我思乡的情愫。他在其中的一封信中说:“北京已到冬天,太冷不好出门,坐在屋里伴着暖气的‘咝咝’声读书,忽然想到远在非洲的你……”那时的西非虽到了雨季,仍是酷热难当,听着外面“啪啪啦啦”的疾雨声,想到北京冬天的风声雪飘、灰色胡同里寥落的行人、房间暖气的温馨……我不禁流出了眼泪,恨不能马上飞回北京,与柳萌兄促膝长谈。阔别经年,当我回到北京与他谈起那种感受时,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北京,舍不得这些朋友……”

家庭格局已定,不舍也得走。1997年春节前夕,妻替我办好移民美国的手续后,带着已经长大的儿女来京接我了。那时,父亲已离世八年,早已病弱在床的母亲或许是经不起这大喜大忧,竟于正月初五撒手人寰。大悲之中行程在即,为送我远行,朋友们各个都要设宴饯行,我无心情,时间又紧,只好要求大家一起道别。于是作家王朝柱定了太阳宫饭店一座大厅,由他张罗操办这次告别宴会。他还别出心裁,买了一本大型纪念册,要每个人都为我写一段临别赠言,柳萌写的最简单,曰:朋友永远是朋友。

他最重朋友之谊,视友情高于一切。尤其到了古稀之年后,无论文章或闲谈,他总是说,人之为人,情字第一。官职再高,总有下来的时候;财富再多,总有散了的时候。得意忘友情,到老来孤独凄寂没人理,等于慢性自杀。我相信这是他在漫长坎坷的人生路上悟出的道理。正因为这种遵循,他才朋友遍天下,朋友们也才为他传统文人身上的君子风所吸引,各个尊他为忠厚兄长。我移民美国后还是他的书信最多、情意最浓。他在1999年深冬的一封信中告诉我:“延龄(李延龄,时任财政部副部长)走了,没想到我们之中这么好的一位朋友竟走得这么急……临行前他还那么渴望看看桃花,可惜时在隆冬,无处可寻……”字是墨写的,我却从中读出了泪水,悲沉的泪水。我抑制不住流出眼泪,即刻秉笔写了一篇长长的纪念文字,连载在美国的华文报纸《侨报》上。这是对延龄的纪念,可落笔时,国内众友人的身影无人不在我的眼前,因为柳萌在信的末尾写道:“我们都一年老似一年,希望大家都健康地多做些事……”

十多年过去了,柳萌兄虽偶有小恙,但仍是精神矍铄、创作丰盈,特别是他三卷本文集的出版,更为他的创作做了一个阶段性总结,即:一个真诚的生命,一种率性的为人,一杆朴实的文笔,缕缕深邃的思考。

原载2011年02月14日《文艺报》

柳萌:从事业型编辑到编辑型作家

徐兆淮

当了三十年的文学编辑,结识了不少的作家、评论家和编辑。自然手头也就积聚了一些他们题名送给我的书籍和往来信函。退休前工作忙,很少能及时拜读这些赠书,有的竟连一封信也未回复。如今想来,心中不免泛起阵阵的歉意。但毕竟时间过久,有的人已经远走异国他乡,有的甚至已经作古,偶尔翻到昔日的书信照片或是赠书,作家朋友的声音笑貌历历在目。

当我翻阅柳萌给我的书信和友情赠书时,恍惚间竟弄不清他究竟是编辑家,还是散文作家,抑或是编辑型作家,还是作家型编辑了。说他是职业编辑家自然没错:他从上世纪50年代即从事编辑工作,除了被错划为“右派”,流放北大荒,发配内蒙古之外,他又编辑过《乌兰察布日报》《工人日报》,平反后,又担任过北京《新观察》编辑、作家出版社副社长、中外文化出版公司总编辑,恢复并主持过全国有影响的《小说选刊》杂志。退休前后,还亲自主编过一套烟、酒、茶的散文随笔集。无论是编龄,还是编辑成就,称他为名编,都是当之无愧的。

称他是散文随笔作家,那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在长期担任编辑工作期间,即利用编余创作过不少的散文随笔,出版过作品集,从编辑岗位上退休后,他在散文随笔的领域内如鱼得水十分活跃,先后出版了十本散文随笔集,且在全国众多的散文随笔作家中,显示出鲜明的特色,独特的地位,并曾获得全国优秀青年读物奖和全国纪实文学作品奖。

如今我有暇读他题词赠我的散文随笔集《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柳萌卷》,是1997年4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全国性散文丛书中的一卷,组成这套丛书的散文家,乃是当代全国著名的老中青年散文名家,如季羡林、张中行、袁鹰、林非、赵丽宏、周国平等十人。读着他的这些散文随笔,我方才明白,他的独特经历和朴实真切、感情充沛的文字,在当代散文史,尤其是新时期文学史上,所应该占有的位置,和他作品所具有的独有风貌及价值。

柳萌与其他“右派”作家有着共同的经历和苦难人生。在这一切苦难体验化成血泪文字时,许多作家都借助小说形式曲折地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而为人实诚敦厚、亲切随和的柳萌,在编余所写的这些散文随笔,不仅洋溢着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且也以自己领悟到的人生真谛启迪着他的读者,同时,也感染着我这个编辑同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柳萌是新时期以来一位创作颇有特色、颇有成就的散文作家。

可是,尽管如此,我仍愿意称之为事业型编辑家和编辑型作家。这是因为,他为文学编辑工作几乎耗费了毕生的精力,付出了锦绣年华。平反冤假错案之后,他参预作家出版社创办并首任编辑部主任、副社长和恢复并主持《小说选刊》,他在所从事的编辑岗位上取得的成就,是文学界有目共睹、众所周知的。而他在创作上的成绩,不过是他编余的副产品,大都是他退休之后坚持笔耕所取得的。故而称他是一位地道的业余作者,大约一点也不为过。

我之所以更愿意把柳萌划入编辑型作家,也许还与我的经历与爱好,在某些方面,在文学观念上与他有些相近相通有关。或许说,虽然比之王蒙、刘绍棠等“右派”作家,我跟柳萌结识稍晚一些,交情也不算深,但我们之间的交往却是甚有缘分的,颇有同行惺惺相惜的感觉。

90年代末期,我因公务到《小说选刊》商谈合作召开新生代作家作品研讨会时结识了柳萌先生。尽管后来《钟山》与《小说选刊》本拟共同在宁召开的新生代作家作品研讨会,因某些原因使这项合作告吹,《小说选刊》退出,但我与柳萌之间却有了新的合作与交往。或者说,合作开会未成,却成全了两个老编辑友好合作的开始。不久之后,当我去北京看望昔日文学所老友张韧时,得知柳萌也住在同一幢楼上,当即请张韧陪我一同去看望这位结识不久的编辑同行。

尽管柳萌在散文领域内有着相当醒目的成绩,但我仍愿意把他视为是一位编辑型作家。如今我手头保留着他给我的两封信函,似乎都是他1999年退休之后所写,一封信所谈主要是他从《小说选刊》退下之后,忙于创作散文随笔,已出版六本作品集,他曾说:“每次见到样书,我就后悔退迟了,不然岂不可以多写点文字。”可见他对写作的痴迷。另一封来信则说及他退休之后,除自己创作之外,还未忘记编刊物,并正在主持主编一套关于酒茶的丛书。他热情地让我为刊物丛书写稿。于是,我写了一篇《期刊守望》的随笔交他发表在他主持的刊物之上。另外,我还写了两篇关于酒与茶的随笔,分别收在他所主编的《闻香识趣》和《煮茶与品茗》中。而对于我向他约稿一事则在信中再三申明“千万不要为难”。最后还在信中说及他“正在写我前半生受苦的事,已写出四万字,不知你们那里要不要这类文字”,云云。

我自然当能领略到他正在撰写的苦难忆旧性作品的分量与价值,但终因我当时也处于退休前夕,恐已很难做主安排他的这类文字,只能无奈作罢。

如今我们都已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龄阶段,大我四岁的柳萌更是渐渐走近八十的人生大关。近几年来,虽然我们很少联系和来往,但是我内心深处,仍在思念着、回忆着往日的编辑生涯和编余的写作岁月,我们都还在孜孜不倦地笔耕着。前些日子,听说他老伴已经离他而去,从此他需要面对老年孤独的日子,我很想打电话去问候老柳,却因一时间未找到电话本而作罢。我只能在心里遥祝柳兄一切安好。

原载《江苏作家通讯》

顺逆人生悠着活

徐怀谦

厚厚的三卷本《柳萌自选集》(作家出版社出版)摆在面前,掂了掂,很重,我说的当然不是纸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岁月的分量,精神的分量。

“焦熘中段”少抱怨

一个人的命运,不可孤立地去看,它通常是和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联的。像柳萌这辈人,尤其如此。15(6)岁高中没毕业,他响应国家号召,背着父母家人,走进军干校,在部队服役四年,转业后进了交通部,不久赶上“反胡风”运动,因有一本鲁藜的诗集《星之歌》挨整受批判,随之失恋、失去报考大学机会;1957年因讲了几句真话被打成“右派”,先是发配北大荒劳改两年半,摘帽后到内蒙古当了几年电信工人,扛电线杆子,挖土坑,拉电线,做册报员,饱尝过风沙的热情伺候,最后内蒙古“五七干校”政委不弃,把他分配到《乌兰察布日报》社编文艺副刊,1978年秋重回北京,到刚刚复刊的《工人日报》社工作,1979年获改正,前后长达22年,横跨22岁至44岁,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该灿烂的时间段。

肉体的折磨之外,还有精神的煎熬。在内蒙古当工人的时候,经人介绍,柳萌与唐山师范学校教音乐的赵老师结婚,孩子出生后放在父母所在的天津养育,这样一家三口,分处三地,只有利用一年12天的探亲假才可以团聚。那时的柳萌是京包线上的常客,他在一篇散文中写道:“这条京包线上的两根冰冷的铁轨,在我看来无异于两行流不尽的眼泪,凝固在我青春抑郁的脸庞上。青年时代的美好愿望,个人本该享有的家庭幸福,全都被这隆隆的车轮,无情地碾碎在长长的京包线上,没有半点怜悯和恻隐之心。”要知道这短短的几句话,却是作者十几年分离之苦的结晶啊!

柳萌的“右派”帽子压折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他的妻子,那位胆小、善良的音乐老师也被株连,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患了精神分裂症,生活难以完全自理,是柳萌,与妻子相濡以沫,无微不至地照顾了30年,直至老伴因病去世。尤其是在老伴病重的最后几年,柳萌推掉文坛的许多应酬,做了全职的家庭“主夫”,无怨无悔地成为老伴忠实的拐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