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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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生秋点兵(6)

范仲淹如此披肝沥胆,直陈边事灼见,忠诚报国,其心其情,吕夷简岂能无动于衷?甚或十分感动。但在皇上圣裁已定,不信“或天有风雨之变,人在山川之险,粮尽路穷,进退有患,此宜慎重之秋也”的逆耳之言时,他将持何“操术”是可想而知的,他肯定会毫不游移地站在皇上一边,贯彻执行韩琦的进攻方略,违心不违心那就顾不上了。于是乎,君、相国策既定,又是颇能展示大宋国威的进攻方略,一时朝野欢呼,同仇敌忾之声,弥漫在举国言攻的无边兴奋之中。

庙堂之上,有头脑冷静的吗?这会儿至少有三个人,范仲淹除外,一个是御史中丞杜衍,一个是西北前线第一主帅夏竦。杜衍此时已年过花甲,但依然敢于直言强谏,他给进攻方略泼冷水说:“侥幸成功,非万全计!”但已然难阻洪流。此人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时,尚有惊人之举,容后仔细介绍。这里单说举足轻重的夏竦。

夏竦比范仲淹大三岁,字子乔,虽非进士出身,也属文人一脉,文学造诣很深,有很多作品流传后世,又是古文字学家。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他以父夏承皓死忠,录官润州(今江苏省镇江市)丹阳县主簿,此前范仲淹曾知润州;擢光禄寺丞,通判台州(今浙江省天台县,在此赋有《国清寺》《石梁》《琼台双阙铭》等诗词,颇负诗名);再迁国史馆编修,后与王旦等同修宋真宗《起居注》;天圣五年(1027),为枢密副使;天圣七年(1029)官参知政事;天圣九年(1031)进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左丞。他是力襄宋真宗“天书封祀”的“五鬼”之一。到了仁宗朝,依然官运亨通,先是知青州,修南阳桥[44];再任刑部尚书、户部尚书;西北军兴,兼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知永兴军,是名副其实的西北前线第一大帅。这样一位实权人物,他对攻守方略的取舍,显然握有极大的发言权。

原先,他发挥自己的远见卓识,对西北军事大局有透彻而精辟的分析:“(李)继迁当太宗时,遁逃穷困,而累岁不能剿灭。先帝(宋真宗)惟戒疆吏,谨烽堠,严卒乘,来则逐之,去无追捕。然自灵武陷没,银、绥割弃以来,假朝廷威灵,其所役属者不过河外小羌耳。况(李)德明、元昊相继猖獗,以继迁穷蹙比元昊富实,势可知也;以先朝累胜之士较当今关东之兵,勇怯可知也;以兴国习战之师方今沿边未试之将,工拙可知也……若分军深入,粮糗不支,进则贼避其锋,退则敌蹑其后,老师费粮,深可虞也。”看得明白,夏竦是反对进攻战略,主张防御战略的,为此他献出十策如下:

一、教习强弩以为奇兵;

二、羁縻属羌以为藩篱;

三、诏确(应为“唃”)厮啰[45]父子并力破贼;

四、度地形险易远近、砦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

五、诏诸路互相应援;

六、募土人为兵,州各一两千人,以代东兵;

七、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

八、并边小砦,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

九、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许人入粟赎罪,铜一斤为粟五斗,以赡边计;

十、损并边冗兵、冗官及减骑军,以舒馈运。

这是夏竦早范仲淹三年提出的比较具体的积极防御战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在西北前线,范仲淹最初提出防御战略时,有人质疑。夏竦还为之打抱不平,对皇上说:“仲淹亦奏称非是怯惧,候将来春暖大为攻取之计;又奏西界春暖马瘦人饥,易为诛讨,及可扰其耕种之务,与臣前所陈攻策并同,但时有先后尔。”可以想见,如果他能以朝廷重臣和前敌大帅的双重身份挺身而出,坚决反对速战速决,或可让宋仁宗回心转意。可惜的是,这位名臣志道不坚,在关键时刻以名禄为重,舍弃道义,完全否定了自我,投向帝王文化一边,于国于己,都酿成一段千古之恨。于此,《宋史》诟病他说:“倾侧反覆,世以为奸邪!”为了迎合仁宗和吕夷简,他不但转而支持进攻,而且比谁都“左”,坚持主张来年正月即大举征讨,振振有词地批驳范仲淹说:“贼界已知所定进兵月日,岂得退却?”为了让范仲淹屈服,他把自己的超人精明派上了用场,令范仲淹的好朋友尹洙出马做说客,你范仲淹不是一向重情重义吗?我就投其所好,看你怎么着。魏泰在《东轩笔录》第七卷上,载有这场历史性的范、尹对话片断:

范公曰:我师新败,士卒气沮,当自谨守,以观其变。岂可轻兵深入耶?以今观之,但见败形,未见胜势也。

洙叹曰:公于此乃不及韩公也!韩公尝云:“大凡用兵,当先置胜负于度外。”今公乃区区过慎,此所以不及韩公也!

范公曰: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而乃置于度外,仲淹未见其可。

尹洙是进攻派的中坚人物之一,面对“顽固”的老朋友,他在延州一住二十多天,居然毫无结果,一气之下,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失态得有点无礼,当面指责一个人不如另一个人,这是带有严重羞辱性的。好在范仲淹不是寻常度量,还是就事论事,平和得让人望尘莫及。要知道,此时范仲淹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吗?真到了韩愈公所说的“举世非之”的程度,而对垒的自己这边,几乎成了孤身奋战。他会屈服吗?这里有他的三封奏折存世,是完整展示给世人的时候了。

其一、《论夏贼未宜进讨》

臣闻昨贼界投来山遇,尝在西界掌兵,言其精兵才及八万,余皆老弱,不任战斗。始,贼众深入,盖为官军以分地自守,既不能独御贼锋,又不能并力掩杀。

彼得其便,继为边患,其虏劫牲口牛羊亦不曾追夺,故安然往来,如蹈无人之境。今延州东路合提防之处,已令朱吉与东路巡检驻军延安寨;其西路亦委王信、张建侯、狄青、黄世宁在保安军每日训练;及令西路巡检刘政在德青寨、张宗武在敷政县,密令分布兵马,候贼奔冲,放令入界,会合掩袭。若数路并入,且并众力御敌,或破得一处,即便邀击别路。其环庆路已遣通判马端往报部署司,令一如鄜延路设备。如此,则可以乘胜而破贼也。今须令正月内起兵,则军马粮草动愈万计,入山川险阻之地;塞外雨雪,暴露僵仆,使贼乘之,所伤必重。况鄜延路已有会合次第,不患贼先至也。贼界春暖,则马瘦人饥,其势收易制,及可扰其耕种之务,纵出师无大获,亦不至有他虞。

自刘平陷没之后,修城垒,运兵甲,积粮草,移士马,大为攻守全胜之策,非为小利而动。如重兵轻举,万一有失,将何继之?则必关朝廷安危之忧,非止边患之谓也。苟自今贼至不击,是臣之罪也。兵法曰:“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不战可也。”臣昨于九月末至鄜延路,便遣葛怀敏、朱观入界掩袭族帐,盖与今来时月不同,非前勇而后怯。今若承顺朝旨,不能持重王师,为后大患,虽加重责,不足以谢天下。苟俟春暖举兵,犹未为失策。

且元昊稔恶以来,欲自尊大,必被奸人所误,谓国家太平日久,不知战斗之事,又谓边城无备,所向必破,所以恣桀慢之心,侵扰不已。今边鄙渐饬,度其已失其本望。况已下敕招携族帐首领,臣亦遣人探问其情,欲通朝廷柔远之意,使其不僭中国之号,而修时贡之礼,亦可俯从。

今鄜延是旧日进贡之路,蕃汉之人颇相接近。愿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存此一路,令诸将勒兵严备,贼至进击;但未行讨伐,容臣示以恩意,岁时之间,或可招纳。如先行攻掠,恐未能深据要害,徒为钞劫,损王师之礼。纵能残彼妻孥,焚彼聚落,如白豹之功,官军既退,戎类复居,狼心重报,增其怨毒,边患愈滋,无时敢暇。若天兵屡动,不立大功,必为夷狄所轻。臣又近召张亢到延州熟议,亦称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臣所以乞存此一路者,一则惧春初盛寒,士气愈怯;二则恐隔绝情愿,偃兵未期。若施臣之鄙计,恐是平定之一端。苟岁月无效,遂举重兵取绥、宥二州,择其要害而举之,屯兵营田,作持久之计。如此,则茶山、横山一带蕃汉人户去昊贼相远,惧汉兵威迫,可以招降,或即奔窜。则是去西贼之一臂,拓疆制寇,无轻举之失也。[46]

其二、《谏深入讨伐西夏奏》

去秋遣朱观等六道掩袭,所费不赀,皆一宿而还。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几至溃败。或更深入,事实可忧。臣与夏竦、韩琦皆一心速望平定,但战者危事,或有差失,则平定之间,转延岁月,所以再三执意,非不协同。[47]

其三、《乞先修诸寨未宜进讨》

臣近准陕西都招讨使夏竦牒,连到朝廷指挥,所有行军所需,令三司与韩琦等商量,疾速擘画应副者。臣今据鄜延路部管葛怀敏等申,所要军须粮草共四状,缴连进呈。臣相度前项军须粮草万数不少,必是一两月办集未得。如今办搬运上项随军辎重粮草,又须用厢军二三万人,必虑诸处厢军数少,起发不得。或便骆驼骡子一二万头,即山路险隘,与兵马三二百里,转难主管。若多差人夫,即恐有雨雪之变,崎岖暴露,稍有惊危,便多逃散,抛弃粮草,为贼之资。

臣切见延州废却承平、南安、长宁、安远、塞门、栲栳六寨之后,自延州去贼界二程,斥候渐远,贼马动息卒不可知。又退却疆界,贼转深入。又况延州东路废却诸寨归明弓箭手尽皆流移,著业未得。又诸寨侧近蕃部亦多惊起,在近里与汉户杂居,今春未有土田耕种,若不修复旧寨,其蕃部既无活路,恐纠率打劫近边人户,走入横山贼界,则其患不细。臣又闻得横山蕃部散入岩谷,多设堡寨,控扼险处,入界之时,兵少则难追,多则难行。假使主将智勇,能夺其险,彼则远遁,我无所获,须过横山后方到平沙,却无族帐可取。其讨伐之计,须是将帅出奇兵从天落,则有非常之功,似今重累而行,实忧不利。

臣虽密奏朝廷,留此一路,未速讨伐,以示招来之意,其边界旧寨不可不谋。乞作圣意指挥,遣近上使命急至鄜延路,令与臣催促诸将,于二月半后出兵万余人,于废寨中拣有利处先次修复,未须大段军须,只以随军运粮兵夫,因便兴工,候着次序,选骁捷将兵以守之。既逼近蕃界,彼或点集人马,朝夕便知,大至则闭垒以待隙,小至则扼险以制胜。彼或放散人马,亦朝夕便知,我则运致粮草,以实其备。彼若归顺,我已先复旧疆;彼未归顺,我已压于贼境。横山一带,在我目中,强者可袭,弱者思附,此亦御边之一事。然修复旧寨,亦动军民,烦费不少,比之入界劳弊,则有经久之利,而无仓促之患,且安存得东路熟户蕃部并归明弓箭手。请圣慈裁酌。[48]

请问读过这三篇奏议有何感想?笔者初读掩卷,甚感意外,怎么范公会如此平静,平静得难见情感之波澜起伏?又怎么会如此平实,平实得似乎有点细微琐碎?在这朝议汹汹、举国争战的特殊时期和关键时刻,作为漩涡中心人物的范公,其奏疏居然会这般不温不火,如拉家常,倒像《西线无战事》时的一份寻常战报,更像一位边帅静夜整理的一篇战地日志。敌情如何如何;我军如何如何;我是怎么让“王信、张建侯、狄青、黄世宁”他们练兵的;我又是怎么“修城垒,运兵甲,积粮草,移士马”的;去秋朝廷是怎么强“遣朱观等六道掩袭”,“近者密诏复遣王仲宝等”出击,结果你看,后果真的是不佳呀;所以,我还是认为不要盲目进攻的好,不说别的,光“军马粮草动愈万计,入山川险阻之地;塞外雨雪,暴露僵仆,使贼乘之,所伤必重”呀;况且,皇上不是已经“下敕招携族帐[49]首领”吗,我已“遣人探问其情,欲通朝廷柔远之意”,同时这事我也与张亢“熟议”过了,他表示“愿与戎人相见于界上”,一条和议的路子还是应该留下的吧;另外,“蕃汉之人颇相接近”,我希望“朝廷广天地包荒之量”,要照顾到蕃部[50]的利益呀……你听听,简直是小溪潺潺,泉水叮咚。能不让人感到意外吗?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么好的一整套御夏方略无人赏识,而且惨遭否决,不仅皇上和满朝文武大员看不上它,一个战壕里的前敌战友都不理解它,甚或背叛它、出卖它,就连共过患难的同道朋友也鄙视它、羞辱它。这事摊在谁身上,能没有一点儿失望,一点儿委屈,一点儿抱怨,一点儿悲愤、悲哀、悲痛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古来多么令人心碎的事!然而范仲淹就是范仲淹,他总会给人以意外!读过这三篇“抗疏激辩”的文字,笔者最深切、最形象的感受就是:巍巍高山,已不在乎乱云飞渡,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安命立场;滔滔长河,已不在乎支流倒灌,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前进方向;洋洋大海,已不在乎风骤雨狂,它会从容坚守着自己的宽广胸怀。从容的坚守,伟大的坚守,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每临大事有静气,这就是范仲淹。而且事实很快证明,举国皆错,唯有范仲淹的坚守非常正确。这便是比“三川口之败”还要惨痛的“好水川之败”。

31.好水川之败与焚书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