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是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见过有这样一句话,但这几年我总没有机会去翻查《困学纪闻》。今天偶然买得一部影印元本的《困学纪闻》,昨天捡得卷十七有这一条:范文正《灵乌赋》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其言可以立儒。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时往往专指谏诤的自由,我们现在叫作言论自由。
范仲淹生在西历九八九,死在一〇五二,他死了九百零三年了。他作《灵乌赋》答梅圣俞的《灵乌赋》,大概是在景祐三年(1036)他同欧阳修、余靖、尹洙诸人因言事被贬谪的时期。这比亨利·柏烈的“不自由,毋宁死”的话要早七百四十年。这也可以特别记出,作为中国争自由史上的一段佳话。
梅圣俞名尧臣,生在西历一〇〇三,死在一〇六一。他的集中有《灵乌赋》,原是寄给范仲淹的,大意是劝他的朋友们不要多说话。赋中有这句子:
凤不时而鸣,
乌哑哑兮招唾骂于邑闾。
乌兮,事将乖而献忠,
人反谓尔多凶。……
胡不若凤之时鸣,
人不怪兮不惊!……
乌兮,尔可,
吾今语汝,庶或我(原作汝,似误)听。
结尔舌兮钤尔喙,
尔饮喙兮尔自遂,
同翱翔兮八九子,
勿噪啼兮勿睥睨,
往来城头无尔累。
这篇赋的见解、文辞都不高明。(圣俞后来不知因何事很怨恨范文正,又有《灵乌赋》,说他“憎鸿鹄之不亲,爱燕雀之来附。既不我德,又反我怒。……远己不称,昵己则誉。”集中又有《谕乌诗》,说:“乌时来佐凤,署置且非良,咸用所附己民,欲同助翱翔。”此下有一段丑诋的话,好像也是骂范文正的。这似是圣俞传记里一件疑案,前人似没有注意到。)
范仲淹作《灵乌赋》,有自序说: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途矣。
因为这篇赋是中国古代哲人争自由的重要文献,所以我多摘抄几句:(胡适先生几乎引用了范仲淹《灵乌赋》之全文,前面已有,故在此略去。)
这是九百多年前一个中国政治家争取言论自由的宣言。赋中“忧于未形,恐于未炽”两句,范公在十年后(1046),在他最后被贬谪之后一年,作《岳阳楼记》,充分发挥成他最有名的一段文字:嗟夫,予当求古仁人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当前此三年(1043)他同韩琦、富弼同在政府的时期,宋仁宗有手诏,要他们“尽心为国家诸事建明,不得顾忌”。范仲淹有《答手诏条陈十事》,引论里说:我国家革三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这是他对所谓“庆历盛世”的警告。那十事之中,有“精贡举”一事,他说:……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皆合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况天下危困,乏人如此,将何以救?在乎教以经济之才,庶可以救其不逮。或谓救弊之术无乃后时?臣谓四海尚完,朝谋而夕行,庶乎可济。安得宴然不救,并俟其乱哉。……这是在中原沦陷之前八十三年提出的警告。这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忧于未形,恐于未炽”;这就是他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从中国向来知识分子的最开明的传统看,言论的自由、谏诤的自由,是一种“自天”的责任,所以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从国家与政府的立场看,言论的自由可以鼓励人人肯说“忧于未形,恐于未炽”的正论危言,来替代小人们天天歌功颂德、鼓吹升平的滥调。
中国式的“不自由,毋宁死”,领先西贤七百四十年,这是范仲淹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也就是中国士君子文化对世界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而今千年过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依然具有无穷的生命张力与现实意义,尤其在中国,君不见,“结尔舌兮钤尔喙”的犬儒懦夫还有多少啊!
胡适先生提到范、梅后事,有《谕乌》《灵乌后赋》之类,二人关系由疏远而演变至反目,结局很僵。虽为他们的“私事”,但极有探讨价值。
据查:范仲淹在饶州时,还邀请梅尧臣同游过庐山。酒席上,梅尧臣即兴作《河豚》诗,有“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扬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之句,足见那时二人的关系尚可。何时恶化的呢,以至于梅尧臣作恶诗相向?难道就因为后来范仲淹再度出山,身为边帅却无视梅尧臣积极从军的意愿?或者重掌大权后未曾关照怀才不遇的梅尧臣?这确如胡适先生所说,算“一件疑案”。笔者向无释疑才具,况千年史案乎!这里只想从范仲淹与李觏的交往历史,反观一下范梅之疑。
其实,范仲淹贬饶州,李觏千里奔波求教,留一段“一字师”佳话等等,笔者在前文书中已有记述,此处要别开生面。李觏字泰伯,比梅尧臣小七岁,也算同辈文人。他与梅尧臣相似的是,也是从小聪颖,父亲早逝,由母亲抚养成人,也是文场运蹇,屡试不第。不同的是,梅尧臣有一个好叔叔,使他得“门荫”之利,在基层官场打拼消磨许多年。李觏可就苦多了,他在后来的《上孙寺丞书》中回忆说:“觏,邑外草莱之民也,落魄不肖。生年二十三,身不被一命之宠,家不藏担石之谷。鸡鸣而起,诵孔子、孟轲群圣人之言,撰成文章,以康国济民为意。余力读孙吴书,学耕战法,以备朝廷犬马驱指。肤寒热,腹饥渴,颠倒而不变。”这倒也好,使青年李觏在艰难忧患和刻苦研读中,砥励意志,拓展胸怀,在民间草野中呼吸自由空气,提纯人生追求,其志已不在庠序之间,而在“康国济民”之境了。这一点,让人很容易想起范仲淹的“澧泉苦读”和“南都求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