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19233800000014

第14章 兴学与育人(3)

不过,北宋开国数十年间,大兴文教,主要着力在科举取士方面,急用现有人才,尚未能重视兴学育人。京城里只有一所学校,即国子监,且逐日萧条,“生徒至寡,仅至陵夷。”(杨亿《武夷新集·代人转对论太学状》)开科取士只看考试成绩,不问学校出身,于是士子多贪图名利,徇私舞弊,不务实学,浸以成风,到仁宗时,科举之弊,愈演愈烈,已成燃眉之患。正是这样的天下大局,给范仲淹提供了历史契机,他要像韩昌黎彰道统一样,首先站在一个思想制高点上谈论复兴儒门教育,不是“文必秦汉”,而是要“回向三代”;不是“张扬儒道、力辟佛老”,而要“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新开学风。

范仲淹对自己面临的国家形势早有非议,早有定见,早有陈述。天圣三年(1025)有《奏上时务书》;天圣五年(1027)有《上执政书》;天圣八年(1030)有《上时相议制举书》等。他在《上执政书》中提出“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等六大主张。何以“重名器”?就是慎选举敦教育。他把当时只顾科举取士而不谙重在育人的弊病,比之为“不务耕而求获”。不想种地只想收庄稼,哪有这种好事!结果必然是择而不教,久而乏人,贤才难以为继。其实,范仲淹这种重在兴教育人的学术主张,绝非兀突一枝,而源自他长久以来的大思考,那一种博大深厚的总体人文思考,政治的,思想的,哲学的。这一种大思考早在他就学应天书院时已然大致完成。且看他写于那时的《咏史五首》:“莫道茅茨无复见,古今时有致尧人。”(《陶唐氏》)“但得四门元凯至,九韶何必凤凰来。”(《有虞氏》)“讴歌终在吾君子,岂是当时不让贤。”(《夏后氏》)所倾心的已是三代之业、三代之制,主张君臣共治天下,君有过则臣谏之,以尧舜为致君楷模。后世有人说,宋儒“回向三代”的运动,是从王安石熙宁变法开始,才“从‘坐而言’转入‘起而行’的阶段”。非也。其实,范仲淹等确立的“明体达用之学”,才是宋儒“内圣”与“外王”相贯通的思想先驱。王安石并非“宋代最先接上孔、孟旧统的儒者”。“回向三代”,再接孔孟者,正是范仲淹。就这一点说,范仲淹复兴儒门教育的事功,远比韩柳的“儒学复古运动”要品位高卓。

有了源远流长的思想资源,有了复兴儒家礼乐文教的远大志向和使命感,才能生发出活力四射的改革主张。就兴教育人而论,范仲淹才会深谙真谛:“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上时相议制举书》);才会认定:“三代盛王,致治天下,必先崇学校、立师资、聚群材、陈政道。使其服礼乐之文,乐名教之地,精治人之术,蕴致君之方。”(《代人奏乞王洙充南京讲书状》),“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贤实邦本,何地能及。”(《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赋》)“王者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选任贤能论》);才能痛切地认识到“国家之患,莫大于乏人”(《邠州建学记》)。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把“兴学”当作救世济民的根本手段,尤其是“太平年间”的教育最为急迫,“古者庠序列于郡国王风。当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时而教育哉?”也才能把睢阳先生“天下同文”的师志,提高到“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度,将充盈着士君子文化血脉的睢阳学统的真传发扬光大。

教育思想明确,才会出以良方。范仲淹指出:科举考试应与学校教育相结合,教育是培养、选拔人才的必要前提。假如“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势必造成“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答手诏条陈十事》)而要革除此时弊,必须教以“经济之业,取以经济之才”。考试要“以策论高辞赋”,“先策论后辞赋”,“复小为大,抑薄归厚”。(《上时相议制举书》)。至于教学内容,则应以《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儒家经典为主,他说:“劝学之要,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机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机,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辨,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铺成王道,复何求哉。”(《上时相议制举书》)非同凡响的是,范仲淹在强调六经之重要外,还特别指出要兼授算学、医药、军事等基本技能;应以六经为先,正史次之,再令考生论述时务及提出实际的对策方略,如此方可把“天下俊贤”引向经邦济世之业,为国家培养杰出的辅佐人才。

另外,在这里应该特别注意一点,范仲淹不仅主张学习儒家经典和算学、医学以及军事学等知识和技能之外,还一反“力辟佛老”的先世学风,认为“释道之书,以真常为性,以清净为宗”。(《上执政书》)主张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独辟蹊径。正是范仲淹为儒学注入了新元素,形成了新的学术思想——理学。在推动儒学发展演进的过程中,范仲淹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难怪韩琦在《祭文》中盛赞道:“上天生公,固为吾宋。以尧舜佐吾君兮,既忘身而忠国;以成康期吾俗兮,又竭思而仁众。”朱熹更在《五朝名臣言行录》中推崇说:“公之学识,于名教岂小补哉!”实乃北宋理学真正的启蒙之人、开山之祖也。

十七世纪,西方传教士称宋代的儒学为“新儒学”(NeoConfucianism)。这个提法一直流行到二十世纪的西方汉学界,又与明学合称为宋明新儒学,此后也渐为中国学人所采用。这个新儒学问世,确与范仲淹“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的创意有关。佛、道盛行之中,其宇宙观和本体论,尤其是佛教的哲学思辨性,深深吸引、刺激着广大士人的本土观念,这种思辨性在后来的宋明理学中非常鲜明。笔者曾有过如下一段浅薄文字,录出以为本节收束:“两宋时期,范仲淹、胡瑗、孙复等首开书院讲学之风,中央太学亦模仿胡瑗苏湖讲学制度,其后之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伊川兄弟,绍继其风,书院讲学,谈经论道,遂使有宋一代文风大盛,至南宋朱子而集大成为宋明理学。从儒学自身发展来看,宋明理学作为一种哲学思潮或者儒学复兴运动,它所强调的义理之学,是对于汉唐儒学的一种反动,表现出一种想要摈弃汉唐训诂之学而直接面向经典、回复圣人之道的气势,颇有一点‘文艺复兴’的味道。这个复兴儒学的运动,由隋唐之际的王通发其先声,由唐代中期以后的韩(愈)李(翱)柳(宗元)诸人继其后续,至两宋时期则蔚为大观。宋明理学是当时中国有抱负有思想的士君子群体,对现实社会问题以及外来佛教和本土道教文化挑战的一种积极回应,力求解决汉末以来中国社会极为严重的信仰危机和道德危机,从此影响后世八九百年。”

说范仲淹是北宋“复兴儒门教育第一人”,当不为过吧?

16.老师与学生

一所学校好不好,普通人一般习惯用两条标准去衡量:任教的名师都有谁?出过哪些名学生?名师、名学生最多的,就是最好的学校。至于名师怎么个教法,名学生怎么个学法,这所学校怎么个好法,只有专门的考察者才去细究。

关于范仲淹对老师和学生的重视,以及如何精心办学,众多记载大同小异,笼统而平面,一般都是这样叙述:他把师道确立为整个教育的重心,要求教师通晓经文经义,传授治国治人之道,不但学识渊博,还要力行仁义道德,才德俱佳,授业育德;范仲淹力荐“名师”,多次聘请和推荐著名学者任教,比如王洙和嵇颖等,他们博学多才,教学有志,授徒有方,成绩卓著;范仲淹掌管应天书院时,总结先师戚同文的教学方法,为书院制定出一系列“为学次序”和“读书次序”,严格要求院生学习;他自己一方面担任主持,一方面还兼职教授“艺文”和“易经”两门课,“常宿学中,训督学者,皆有法度;勤劳恭谨,以身先之”。(《言行拾遗事录》);学院的基本课程是儒家经典《诗》《书》《礼》《易》《乐》和《春秋》,学生会按照不同专长而入读各项分科,主张学以致用,提倡实地考察,即所谓“明体达用”;在教学过程中,老师向学生讲学,大多是提纲挈领式的,并不作逐字逐句的解释串讲,给学生以提示,再由学生提出疑难,作针对性讨论……由于范仲淹治学谨严,继承、发展了睢阳学脉,应天书院学风甚浓,人才层出,比如富弼、张方平等,于是乎四方学子纷纷慕名而来,一时“人乐名教,复邹鲁之盛”,俨然国中一大学府。所以后来《宋元学案》将“仲淹之学”标识为“睢阳所传”,树立了兴学立教的典范,成为宋初儒学复兴的大本营。《宋史》有“以文学有声于场屋者,多其所教也”的记载。都大致如是平铺直叙,不如讲个故事。笔者就讲一个老师的故事,王故事;一个学生的故事,孙故事。王故事、孙故事,都不是故事,都是史实,都是范仲淹兴办应天书院的真实事迹。

先讲“王故事”,就是王洙的故事。

王洙,字源叔,商丘本地人,比范仲淹小七岁,范仲淹来“掌府学”时,他就在应天书院当“讲书”。此前,他父亲王砺和哥哥王渎也都在应天书院当老师,看来教书是他家的“祖传职业”。王砺是戚同文的得意门徒,进士及第,官至屯田郎中,最后还是选择了回乡教书,肯定深受戚同文影响。王家父子三人先后供职同一书院,不但家学好,而且教书教得好,在当地极有名声。据说早在景德年间,范仲淹便结识了少年王洙。宋真宗景德年号只用了四年,公元一〇〇四年至一〇〇七年。对应到范仲淹,是他十五岁至十九岁这一段,有机会结识王洙,也就只有秋口读书那阵子,莫非与一伙同学进寺庙抽签问前程时,就有小王洙在内?这段史料少有提及,更无考证,姑存一说吧。知道他俩认识很早就行了。

且说王洙生性聪慧,自小受家学熏陶,“泛览传记,至图纬、方技、阴阳、五行、算数、音律、训诂、篆隶之学,无所不通”。(《宋史·王洙传》)二十七岁高中甲科进士,补任舒城县尉。可惜不久因事被免官,归居南京。又是晏殊识才,特聘他到应天书院任教。不久,范仲淹亦受聘“掌府学”,与王洙近二十年后再次聚首,喜出望外,从此成为志同道合的终生挚交。

不久,朝廷调王洙任贺州富川县主簿。去边远地方当一个小小的行政长官,这不屈王洙大才吗?范仲淹首先提出不同意见。他诉诸晏殊,二人一拍即合,说什么也得把王洙留在应天书院。那上面怎么交代呀?晏殊圆通得很,就说这样吧,老范你笔头子了得,《上执政书》写得影响多大呀,就有劳给皇上打一个报告,我看准行。范仲淹本性质直,又爱才心切,也不推辞,当即撰写了名篇《代人奏乞王洙充南京讲书状》。其中不少章句前文已然有所摘引,但何妨全貌推出,以飨读者。

右,臣闻三代盛王,致治天下,必先崇学校,立师资,聚群才,陈正道。使其服礼乐之风,乐名教之地,精治人之术,蕴致君之方。然后命之以爵,授之以政。济济多士,咸有一德。列于朝,则有制礼作乐之盛;布于外,则有移风易俗之善。故声诗之作,美上之长育人才,正在此矣。

国家崇儒敦古,右文致化,三京五府,多建庠序。当州近辅之郡,宜崇治本。兼至圣文宣王庙,已有学舍三十余间,有修学进士二十余人,非有讲贯,何以发明?臣窃见贺州富川县主簿、充应天书院说书王洙,于天圣二年,御前进士及第,素负文藻,深明经义,在彼讲说,已满三年。伏望圣慈,特与除授当州职事官、兼州学讲说。所贵国家教育之道,风布于邦畿;进修之人,日闻天典籍。士务稽古,人知响方。干冒圣威,臣无任。

这一篇奏稿,言简意骇,词恳意切,别说一下打动了仁宗皇帝以收回成命,就是今天我们读起来,亦觉动情。从此王洙留在应天书院总共八年,直到明道二年(1033)调往京城。由于他学识渊博,教授得法,又竭心尽力,深受同道与生徒敬重。欧阳修后来对王洙的教学艺术,有过一段精辟的论述:其“语言初如不出诸口,已而辨别条理,发其精微,听者忘倦。决疑请益,人人必得其所欲”。

范仲淹与王洙在应天书院的故事本事也就这样,但大有后续,益发感人。有人专门写了“范仲淹三荐王洙”。

明道二年四月,范仲淹被宋仁宗召回京都,任右司谏,职责是监察官吏,选拔人才,建言规谏。范仲淹荐贤不避亲,当下举荐王洙任国子监说书,即被认可。不久,王洙改直讲,校《史记》《汉书》有功,再迁大理评事[26]、史馆检修(可以参与编修国史)、同知太常礼院。康定元年(1040)晋升天章阁侍讲,累迁太常博士同管勾[27]国子监,预修《崇文总目》,升尚书工部员外郎,修《国朝会要》,加官直龙图阁,权同判太常寺。庆历三年(1043)九月,受命与欧阳修共纂《祖宗故事》,历时一年,成二十卷。要不欧阳修怎么那么了解王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