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洙转达了韩琦的话,司马光才知仁宗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奏章批给中书。他向陈洙简单介绍了事情经过,希望他也能参与进来,助一臂之力。送走陈洙,他马上上《乞建储上殿第二劄子》[4],说:臣前一段请求陛下早下建储决心,陛下听从了,当时所下的指示,让臣感动,深感是天地神祇保佑皇家,乃万世无疆之福。臣天天等着陛下诏书,让执政大臣施行此事,可等了整整一个月,却没有听到陛下的指示。我不知道是陛下觉得此事重大,一时难以确定人选,还是宫中有人阻扰。当年汉成帝即位二十五年,年龄四十五岁,没有继嗣,便立弟弟的儿子定陶王刘欣为太子。现在陛下即位的时间和年龄都大大超过了汉成帝,怎么能不提前为宗庙社稷着想呢?臣并非让陛下马上立太子,只是想让陛下亲自选择宗室中的仁孝聪明者,接进宫中,给予特殊待遇,天下一看就知道陛下已意有所属,人心就定了。将来如果有了皇子,再把他送出去,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请陛下早下决断。
司马光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有些不便行诸文字的话,还须当面向仁宗说。仁宗召见,他直截了当地说:“陛下所以犹豫不决,我看一定是有小人在迷惑圣上。他们会说,陛下春秋鼎盛,子孙当有千亿,何必匆匆忙忙地做这种不祥的事呢?这些人甜言蜜语,其实不为社稷着想,而是想着到时候拥立他们自己的人。”有这么严重吗?司马光发挥了他的史家优势,说:“唐代自文宗以后,立嗣都是出自皇帝左右之人的意愿,以至于有所谓‘定策国老’、‘门生天子’之说,这样的祸害不可胜言。”此言一出,仁宗一下惊呆了!
时间倒退至一个多世纪前的唐末。唐僖宗李儇驾崩,大宦官杨复恭拥立寿王李晔为帝,是为昭宗。昭宗即位后他独掌禁军,控制朝政,后来令其出朝到凤翔监军,他便投其养子为叛,恨恨地说:“竟然废定策国老,有如此负心的门生天子吗?”最后杨复恭虽被处死,但已让朝廷伤筋动骨,很快走向灭亡。
有时候,反面警示的作用比正面教育的作用更大。对重蹈覆辙的恐惧促使优柔寡断的仁宗早做决断。
仁宗思索良久,突然开口,三个字:“送中书。”
司马光将奏疏送到中书省,见宰相韩琦、曾公亮,副相欧阳修,说:“诸公如果现在不赶紧拿主意,到时候宫中出片纸说立某人为储君,天下就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了。”韩琦等连连点头称是。
再说陈洙在传话之后,自己也写了一份关于早建储君的奏章。在奏章送走之前,他对家人说,我今天要上奏一本,讲的是社稷大计。如果得罪,大则死,小则流放,你们要有思想准备。结果,奏章还没有送达,他就被吓死了(一说饮鸩自尽)。
与此同时,知江州(今九江)吕诲也为立储上疏。
韩琦等见仁宗于垂拱殿,将司马光和吕诲两份奏章读罢,正要开口,仁宗说:“朕早有此意,只是宗室中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接着问,“你们看选谁合适呀?”这可不是一个臣下敢回答的问题,韩琦马上说:“此事非臣等可议,得圣上亲自决定。”稍停,仁宗说:“宫中曾养二子,小的很纯朴,但近乎傻,大的可以。”韩琦请问姓名,仁宗说:“叫宗实,已过三十岁了。”这就等于定了,但韩琦仍怕仁宗反悔,奏道:“此事至大,臣等不敢马上施行,请陛下再熟虑一夜,臣等明日再来取旨。”韩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嘉祐初仁宗中风后,曾经答应建储,可病刚好一点,他就不认账了。第二天,原班君臣,还是在垂拱殿,仁宗说:“已确定无疑了。”于是商议出一个循序渐进的办法。宗实当时官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正为父亲濮王允让居丧,决定起复其为秦州观察使(武职第二等),知宗正寺。宗正寺是管理宗室即皇族的权力机关,这项任命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此人将成为太子。既已商定,即可执行,而韩琦想到,虽然宗实是曹皇后的亲姨侄女婿,但如果仁宗没与皇后统一意见,将来还会有麻烦,所以他希望仁宗从宫中批出,然后中书执行。仁宗说:“如此至大之事,岂可令妇人知?中书施行即可。”
功在社稷,四十四岁穿紫袍
建储大事终于眉目清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十一月十三日,当任命敕书下达之后,宗实却反复辞让,不肯就职。按规矩,碰到这类好事,辞让三次是必须的。不过,宗实并非虚应故事,而是不敢受命。如前述,其父允让曾被作为储君迎进宫中,仁宗出生后又被送了回来。景祐三年(1036),四岁的他也被接到宫中,庆历七年(1047),因仁宗生了儿子,十二岁的他便被送了出来。父子都有同样的经历,对宫中险恶心知肚明。而且,他正为父守孝,三年未满,宋以孝治天下,这个理由堂而皇之。他连上四表请求终丧,仁宗同意了。到嘉祐七年(1062)初,宗实终丧,可他仍不愿接受任命。仁宗派人将敕书送到他府上,他躲了起来,宦官只好将敕书强行留下。三月,他上疏请求交还敕书,仁宗不准,拖了两个月后,竟自行将敕书退回了大宗正寺。一直到七月二十三日,他不停地写辞职报告,把自己关在府中,不出大门一步,也不接见任何客人。当然他自会有消息来源。自从仁宗任命其为知宗正寺后,宫中就再没有平静过,总有人想着换人。后妃、宦官无不各显其能,以动摇仁宗的决心。宗实越是反复辞职,那些人活动得越厉害。仁宗耳根子软是出了名的,这次也不例外,在枕头风、耳边风面前,又动摇了,而他的动摇更促使宗实坚决辞让。
司马光在去年十一月见大局已定,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便不停地上疏阐述他的治国思想。且按下不表,单说其间还写了九篇辞职报告,是辞知制诰的。知制诰属中书省。王安石当知制诰,处处与韩琦闹别扭,韩琦于是想用自己人,将司马光、吕公著分别召试中书,让他们试写朝廷诏令。司马光赴试合格,立即被任命为知制诰。在按例写了三道辞呈后,准备上任了,得知吕公著根本没去参加考试,便接着写辞呈。这让韩琦大失所望。在司马光连上九道辞呈后,只好准辞。但韩琦没有忘记司马光在建储上的功劳,经仁宗批准,任命司马光为起居舍人,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仍知谏院,赐三品服,让他提前穿上了三品以上的紫色官袍。
看一看司马光的任职履历,从中进士穿上绿袍到穿绯袍(低级干部到中级干部),二十至四十岁,花了二十年时间(含丁忧五年);而从穿绯袍到穿紫袍(中级干部到高级干部),四十至四十四岁,只花了四年时间,按现在的话说,简直就是坐直升机了。一再越级提升,贵人相助,个人优秀,都是原因,赐紫袍则缘于推动建储之功。此时,他从韩琦口中始知仁宗在建储问题上又开始动摇,心急如焚,于七月二十七日上《乞召皇侄就职上殿劄子》[5]。
劄子针对仁宗的动摇,阐述了不可动摇的道理。首先指出:陛下亲自选定皇侄宗实为知宗正寺,天下欢欣鼓舞,认为陛下睿智聪明,深谋远虑,是大仁大孝的表现。其次强调,宗实长达十个月的反复辞让,是品质高尚的体现。官位、爵禄,人之所贪,许多人趋之若鹜,不顾廉耻,而宗实受陛下隆恩,却以荣为惧,可见其操行远在常人之上,更证明了陛下的知人之明。最后建议:陛下于宗实,论辈分为父,论尊卑是君。父召子,子不得违抗;君召臣,臣不得推诿。请陛下以手诏促其就任,他当不敢不就。这样,陛下的大仁大孝就进一步昭告天下了。希望陛下守之益坚,行之不倦。
在没有选定宗实之前,因论建储而吓死了一个陈洙,而仁宗在选定宗实之后的犹豫,让群臣人人考虑私利,唯恐见疑获罪,无不哑口不言。敢于出来说话的只有司马光和右正言王陶两个人。
司马光、王陶的谏章促使仁宗再次直面储君问题。他召见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说:“他(宗实)既然反复辞让,是否就这样算了?”这把韩琦吓了一跳,赶紧说:“此事决不可半途而废。愿陛下赐与手诏,他绝不敢不从命。”这句话与司马光说的一样。然而,仁宗的手诏也没有能请动宗实,他躲在府内坚卧不起。韩琦与欧阳修商量,认为宗实不敢就职的原因就是前途的不确定性,害怕弄得不好登不了大位不说,反而掉了脑袋。所以,不如一步到位,先免除其官,然后……这时,仁宗不知怎么又想通了,主动说:“不要再考虑给他什么官,马上立为皇子,现在就在明堂下了结。只要皇位还姓赵就行。”这句话似乎在暗示皇位有落入外姓的危险。韩琦令人将枢密使张昇找来,让仁宗告知原委,然后让翰林学士王珪起草诏书。王珪不敢,要面见仁宗确认,仁宗指着胸口对他说:“此决出自朕怀,非由大臣之言也。不如此,众心不安。卿何疑焉?”
八月初五,立宗实为皇子的诏书公布了;九日,改宗实之名为(赵)曙,群臣称贺。可赵曙依旧不停地辞让。司马光忍不住了,于八月二十七日上《请早令皇子入内劄子》[6],指出,负责传达诏书的内臣徒劳往返,这是失职,应与惩办。而皇子的名分不是官职,可以辞让。赵曙既为皇子,理应朝夕定省(早晚问候),岂可久处外宅?仁宗看了司马光的劄子后,令宗正寺促其进宫,并在皇宫为他收拾好宫殿,如若不从,便强行用轿子把他抬进来。为宗实写辞呈的是一个叫孟阳的人,每写一道辞呈,得钱一百贯,他一共写了十八道,得钱一千八百贯。在得知司马光的劄子已有对赵曙的责备之意,虽许以重赏,他也不敢再写了。赵曙说,我不愿进宫,不是摆谱,而是避祸。孟阳说,你再推辞,群臣就会另立他人,到时候你的祸能躲过去吗?赵曙这才进宫了。
[1]《传家集·卷二十》。
[2]《传家集·卷十九》。
[3]《传家集·卷二十二》。
[4]《传家集·卷二十二》。
[5]《传家集·卷二十六》。
[6]《传家集·卷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