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19233700000017

第17章 卫礼在礼院(1)

这天,司马光携夫人张氏出了京城,信马由缰地向家乡而去。扬名京师后衣锦还乡,他情不自禁地吟道:“扬鞭出都门,旷若解徽绋(捆绑)……徐驱款段(缓行)马,放辔不呵咄。与尔同逍遥,红尘免蓬勃。”[1]

司马光一路逍遥,但走到山西境内的车辋谷时,逍遥不成了。这里山高坡陡,羊肠小道贴山临崖,只能下马攀登。往昔过此,他能一口气爬上长七里的盐南坡,而现在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爬一段就得坐在石头上休息。想到自己才三十出头,体力便如此不济,未免悲从中来,吟道:“人逾三十只有老,后时过此当如何?云泉佳处须速去,登山筋力行蹉跎。”[2]

回到老家,他发现已经有了十四个侄儿,成了名副其实的长辈。应兄嫂们的要求,他给侄儿们一一起了名和字,特别撰文记述此事,最后一节为:“呜呼!朝夕不离口耳者,名字而已。尔曹苟能言其名,求其义;闻其字,念其道,庶几吾宗其犹不为人后乎!”在为祖先扫墓后,他去汾阴看望了在那里为官的兄长司马旦,然后就回家修房子。新宅建起来了,他将书房命名为“南斋”,一头扎进书房里当了“书虫”,直到初秋。

休假结束,司马光回到京城,不久被升为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预修日历(参与逐日记载皇帝和朝廷大事)。他一当史馆检讨,就与顶头上司史馆修撰孙抃发生了冲突。在翻阅日历时,司马光发现本朝的两件大事居然没有记录。第一件是元昊称帝,第二件是契丹(辽)求割关南地(见第六章)。作为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司马光要求将这两件事补上,而孙抃以“国恶不书”为名而拒绝。我们今天能够读到关于这两件事的记录,司马光功不可没,是他记在了笔记《涑水记闻》中,后来李焘引述至《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是后话,只说司马光来不及与孙抃在修史观上展开论争,当年(皇祐二年)九月就被升任同知太常礼院。

仁宗用卤簿为宦官治丧

太常礼院是一个负责礼乐、祭祀、爵号、谥号、封袭、继嗣等工作的机关,虽隶太常寺,但可独立呈文。在今天看来,这是个边缘化的清水衙门,但在封建社会,“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太常礼院管“祀”,地位崇高。司马光刚升任,就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大宦官麦允言死了。死了就有一个享受何等哀荣的问题。按宋代的规矩,大官死了,一是要赠官,封一个比生前更大的官;二是三品以上的要给谥,以表达对他一生的褒贬;三是葬礼的规格,是否用卤簿(军乐队和仪仗队)送葬,皇帝是否派宦官和臣僚做代表护葬。至于悼词、墓志铭之类,朝廷不管,由家属请人写。麦允言是宦官,不可给谥号,但可赠官。仁宗念其在身边服侍日久,便以感情代替了政策,决定赠其为司徒(三公之一,官阶一品)、安武节度使(武官最高职位),犹嫌不够,特下诏准卤簿送葬。卤簿分大驾和法驾两个规格。仁宗皇祐二年(1050)所定卤簿,法驾用一万一千零八十八人。麦允言当然不可能用皇帝用的法驾,但即使只用十分之一,也是一支一千余人的队伍。

如此礼制安在?司马光气得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疾走。仁宗的决定有悖于礼,但朝臣大多装聋作哑。不就是赠个官、用卤簿热闹一下吗?何必为此得罪皇帝?但维护礼制是太常礼院的职责,司马光感到,现在不站出来说话,那就是失职,将来就会有人说你阿谀。他拿起笔来,写下了《论麦允言给卤簿状》[3]。

他首先讲了一个典故,春秋时期,有个叫仲叔于奚的人有功于卫国,卫国公于是允许他繁缨来朝。繁缨又称樊缨,繁通鞶,鞶为马腹带,缨为马颈带。按照《周礼·春官·巾车》之规定,只有诸侯的车辂才可享受繁缨的待遇。也就是说卫国公让仲叔享受了诸侯待遇。对此,孔子评论说:“惜也!不如多与之邑(封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是孔子的一段名言,司马光在引用后解释说:“夫爵位尊卑之谓名,车服等威之谓器。二者人主所以保畜其臣而安治其国家,不可忽也。”名是用以标识人之尊卑的爵位,器是与之相应的车马、服饰等方面的待遇。意思是你可以多给他钱和田,不能随便给他名和器。回到麦允言身上,司马光说:“今允言近习之臣(宦官),非有元勋大劳过绝于人,赠以三公之官,给以一品卤簿,其为繁缨,不亦大乎。陛下虽欲宠秩其人,而适足以增其罪累也。何则?三公之官,鼎足承君,上应三台。卤簿者,所以褒赏元功,皆非近习之臣所当得者。陛下念允言服勤左右,生已极其富贵,死又以三事之礼为之送终,鼓吹箫铙,烜赫道路,是则扬僭侈之罪,使天下侧目扼腕而疾之,非所以为荣也。”他希望仁宗记住上述典故和孔子的话,以及唐代的故事,只有为国立大功的人,婚丧时才给卤簿,其余职位再高也不在此列,请仁宗收回成命。

司马光的奏疏是否被采纳,连著《长编》的李焘也不知道,留下一个注:“当考”。估计他是白说了。孤掌难鸣,无人响应,反惹得宰相文彦博、枢密使夏竦非常不悦。仁宗所以要给麦允言卤簿,公开理由是平贝州兵变有功。功在哪里?夏竦提议让内臣监军,他跟着文彦博去走了一趟。而文彦博是一个比夏竦更会利用宦官和外戚的人。仅此一件事,上述三人的利益就联系在一起。所以司马光面对的,不是一个死了的麦允言,也不是仁宗皇帝一个人,而是一群与之利益相关的人。司马光一个人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很快又披挂上阵了。

靠裙带关系高升的权贵

这一次,他惹的是一个正大红大紫的活人。他叫张尧佐,是仁宗最宠的张贵妃的伯父,皇亲国戚也。

好色的仁宗后宠轮流转,这一阵宠上了四川美女张贵妃,先是一下将张尧佐从一个小州知州越级提拔为主管财政的三司使,引起朝野一片哗然。偏偏他不是块理财的料,上任后民赋加重,国库空虚,日甚一日,怨声鼎沸。仁宗置舆情于不顾,在皇祐二年(1050)闰十一月,又在他原官的基础上加封其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群牧制置使,被称为“一日加四使”。加上原官三司使,等于一身兼五使。这五使中,三司使和群牧制置使是实职,另外三个虽非实职,但地位崇高,宣徽使、节度使都是武臣最高官位。而且,宋代不比现在,兼职多少都只拿一份工资,而是每兼一职就多一份俸禄或补贴,兼任越多,待遇越高。张尧佐肥老了!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包拯,就是戏台上的那个“黑脸包公”,他当时的职务是知谏院。包拯上疏直指“张尧佐凡庸之人”,靠裙带关系“骤阶显列”,乃“是非倒置”。侍御史知杂事何郯也是弹劾者之一,仁宗故意问他:过去有御史为谏诤而碎头者,卿敢碎头吗?何郯机智地说,那是因为他们遇到了暴君,而陛下英明,从谏如流,勿须臣碎头。但他还是被吓住了,以母老为名,请求外放。仁宗乐得批准,新任命一向沉默寡言的王举正为御史中丞,哪知包拯用激将法激得王举正热血沸腾。十五日这天,他带领一群御史、谏官上殿对着御座急谏,非要仁宗给一个答复不可。仁宗大怒,拂袖而去。但王举正等将朝臣堵在朝堂,指出执政(暗指文彦博)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次日,仁宗传旨:今后御史上殿必须报告宰相批准。这是一条违反宋朝政治制度的圣旨。朝廷设御史、设谏官,就是为了匡正皇帝和执政的得失,御史台和谏院是独立于政府之外的监督机关,如果御史上殿要经宰相批准,那就等于让被监督者来管监督者。这是仁宗在盛怒之下做出的错误决定,表明了他在张尧佐问题上决不让步的立场,加上已有何郯被外放的先例,朝堂一下沉默了。

司马光本埋头于修订雅乐之中,原以为有包公带头进谏,轮不到他这个小官说话,未料到仁宗不但不省悟,反而把许多人吓得缄口不言了。司马光觉得,越是在大家沉默的时候,自己越是要站出来。他认为包拯进谏失败的原因是不讲策略,让仁宗不好下台;另外同时扯到文彦博,只会促使皇帝与宰相合力对抗御史。虽然他对文彦博与张贵妃的关系有所耳闻,但觉得应该先解决张尧佐的问题。在朝堂一片沉寂的时候,司马光精心写作的《论张尧佐除宣徽使状》[4]呈了上来。

一看又是论张尧佐,仁宗气得差点把他的奏疏扔了,但他还是想看看是谁现在还如此大胆。看着看着,他渐渐觉得这个司马光说得不无道理。当时,开封的天气是雾霾加冻雨。司马光知道,皇帝自诩天子,最怕什么?怕天变,怕老天惩罚,就是孔子说的“畏天命”。自古以来,儒臣利用自然灾害和异常天象来劝谏君王,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手段。所以他的奏章先从天变说起:近日京师及邻近地区“阴雾冥冥,跬步相失,寒冰著木,终日不解”,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臣以为,这是因为阴气太盛,阳明被遮,上下闭塞,滞滞不决。陛下平时虚心纳谏,从善如流,还有很多人因害怕触犯龙颜而不敢出声,像现在这样镇之以威、压之以重,臣下一个个战战兢兢,势必三缄其口,唯恐大祸临头。而听不到臣僚的声音,就会闭目塞听,君臣相隔,要想天下太平,不可能。在讲了这么一通“畏天命”大道理后,司马光接着讲了一个寓言故事:有个农夫特别爱自己的瓜秧,在太阳当头的时候也去浇水,结果把瓜秧浇蔫了。农夫本是一片好心,怕太阳晒坏了瓜秧,因为爱的方法不当,反而害了瓜秧。陛下加爱张尧佐,此乃人之常情,但越级提拔,引起公愤,陛下非但不听,反而加授四使,拒绝纳谏,这就与中午浇水的农夫害了瓜秧一样,反会害了张尧佐。最后,他向仁宗指出,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今后遇到比这更大的事,就不会有人给陛下进言了,遗害之大,望陛下三思!

从这篇奏疏中,我们可以看到历史智慧的光芒,看到《战国策》中《触龙说赵太后》的影子。那么多人劝赵太后送爱子长安君到齐国为人质,以换取齐国出兵共抗强秦,全被赵太后愤怒斥责,而触龙从爱长安君的角度来劝,获得成功。司马光不着重讲张尧佐的问题,而从爱张尧佐的角度进谏,终于打动了仁宗。张尧佐也主动请求辞去部分官职。最后,仁宗批准他辞去宣徽南院使和景灵宫使,离开京城到外地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