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郊祭的核心内容,但肃穆而不热闹。最热闹的场面在祭祀之后,御道(南熏门至圜丘)、御街(宣德门至南熏门)两旁,人山人海,“万岁”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郊祭队伍在排山倒海的“万岁”声中回城。皇帝和随从登上宣德门城楼,举行大赦仪式。楼前有数面大旗,其中最高的一面叫“盖天旗”,与宣德楼等高;次高的一面叫“次黄旗”,代表皇帝在此;余旗又低于“次黄旗”,各有寓意。音乐起,乐声中树起一根高十几丈的木杆,杆顶有一木盘,盘上有一金鸡,金鸡嘴衔一红锦,上书“皇帝万岁”四字。突然从盘底掉下四条用布拧成的彩色绳索,四个头戴红巾者争先攀索而上,捷足先登者可摘取金鸡嘴中写有“皇帝万岁”的红锦。胜者大声谢恩,众呼“皇帝万岁”。宣德门下临时搭建了一座彩台,有通事舍人立于台上。这时,只见宣德楼上一条红锦索向彩台抛下,锦索头系一只金凤凰,金凤凰嘴里叼着皇帝赦书。通事舍人接书宣读,台下大理寺、开封府所管罪犯穿着黄布衫,一排排跪在地上,狱吏身着新衣,头戴花朵,听赦书宣读完毕,鼓声阵阵响起,狱吏打开罪犯枷锁,罪犯谢恩,如鸟兽散……
司马光在太学读书时曾见过郊祭大礼,但那是站在街边上瞧热闹,此次亲历大礼全过程,特别是看了大赦仪式后,心潮难平,写下了《庆历七年祀南郊礼毕贺赦》[12]:
雷鼓千通破大幽,天开狱钥纵累囚。驿书散出先飞鸟,一日恩流四百州。
但在郊祭中得到最大实惠的不是囚犯,不是百姓,而是官员,因为郊祭之后皇帝要给官员和军队赏赐,中级以上官员赐银、绢、银鞍勒马、袭衣、金带等,以下赐现钱和绢。按等级,最高能得到银、绢、钱八千(两、匹、贯),最低的是军士,赐钱三百文。这是一笔相当巨大的开支,太宗时一次郊祭赏赐为五百余万贯,真宗时超过六百万贯。仁宗庆历年间的大祀赏赐,总数超过真宗时期,而官员所得减少了,因为与西夏的战争使国家财政出现巨大赤字,加上官员数量恶性膨胀(比真宗朝增加了百分之八十),所以赏赐不得不打折,名义上是受赏者主动捐出一部分,实际是强行扣除,原赏银、绢、钱三千至四千的捐一千,赏一千的捐三百,赏三百的捐一百二十,著为令。官员所得虽然少了,但仍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官员赞郊祭,盼大礼,也与自身利益有关。司马光因为级别低,所得赏赐就十来贯。撇开赏钱,作为坚定的“礼治”主义者,他必然要赞颂郊祭大赦,因为祭祀是礼中最重要的内容。
然而,当他吟出“驿书散出先飞鸟,一日恩流四百州”的诗句时,首先惊起飞鸟的不是传递大赦诏书的使臣,而是报告贝州(今河北省清河县)兵变的驿马。就在冬至这一天,禁军小校王则在贝州称王了。
从教授到校勘
王则本涿州人,因穷困潦倒,辞母出外谋生,母亲在其背上刺一“福”字,以便将来相认。他流浪到贝州,自卖为人牧羊,逢朝廷刺“宣毅”军,他被刺为兵,与州衙吏张峦、卜吉等人混成了哥们儿。他声称其背上“福”字是突然长出来的,怎么回事呢?佛国释迦牟尼失势了,弥勒佛掌权,这个“福”字就是弥勒佛传的信号。佛国都变天了,那人间当然也得变天。在张、卜等人的参谋下,他以诵《五龙滴泪经》为纽带,党徒发展到河北、山东诸州,只待时机成熟便同时起事。只因其信徒潘方净带刀去见北京(大名)留守贾昌朝时被抓,密泄,王则便提前于冬至日行动。知州张得一是个未经科举而靠“拼爹”得官的公子哥儿,当时正领着官属谒天庆观,闻变急逃南关保捷营,叛军焚门而入,将他抓住。王则要“借”其州印,他伏地作揖,老实奉上,对王则一口一个“大王”。贾昌朝派三班奉职马遂进城劝降,密谈时室内仅王、马、张三人,马遂用眼神示意张得一后,猛然掐住了王则的喉咙,掐得他鼻子嘴巴流血,只要张得一出援手,王则必死无疑,但张得一袖手旁观。搏斗惊动门外卫兵,马遂被砍掉一只胳膊,死之。
时夏竦为枢密使,庞籍为副使,得报后立即部署平叛。司马光是太学教授,轮不到发言。但他觉得这是一个报答恩师的机会,连夜给庞籍写下《上庞枢密论贝州事宜书》[13],提出了平叛的思路:“发近郡之兵,堑环其郛(外城),勿攻勿战,使不得出。而又阴以重赏募人入城,焚其积蓄,坏其所恃,使逃无所出,守无所资。然后命重臣素仁厚为士卒所信爱者,奉明诏以临之。谕以胁从之人,有能捕斩首恶若唱先出降者,待以不次之赏。其始虽与谋,而能翻然悔过从善者,亦除其罪,待以不死。或为恶不变,敢拒官军者,戮及妻子,无有所赦。如是不过旬月,逆卒之首,必亟致于阙下矣!”
他的建议是否起了作用,不得而知,后来的平叛比他设想的复杂得多。朝廷始令枢密直学士、权知开封府明镐当总指挥。司马光一直关注这件事,在《涑水记闻·卷九》第二百五十四条中对平叛过程记录得相当生动:
(庆历)八年正月丁丑,以(文)彦博为河北宣抚使,监诸将讨贝州。时枢密使夏竦恶(明)镐,凡镐所奏请,多从中沮,唯恐其成功。彦博奏:“今在军中,请得便宜从事,不中覆。”上许之。
闰月庚子朔,克贝州,擒王则。初,彦博至贝州,与明镐督诸将筑距 (与城墙等高的塔台)以攻城,旬余不下,有牢城卒董秀、刘炳请穴地(挖地道)以攻城,彦博许之。贝州城南临御河,秀等夜于岸下潜穿穴,弃土于水,昼匿穴中,城上不之见也。久之,穴成,自教场中出。秀等以褐袍塞之,走白彦博,选敢死士二百,命指使将之,衔枚自穴入。有帐前虞候杨遂请行,许之。遂曰:“军士中有病咳者数人,此不可去,请易之”,从之。既出穴,登城杀守者,垂 以引城下之人,城中惊扰。贼以火牛突登城者,登城者不能拒,颇引却。杨遂力虎,身被十余创,援枪刺牛,牛却走践贼,贼遂溃。王则、张峦、卜吉与其党突围走,至村舍,官军追围之,则犹着花幞头,军士争趣之,部署王信恐则死无以辨,以身覆其上,遂生擒之……
司马光的这条记录没有注明消息来源,大概是根据风闻所记,记录的时间应在平叛刚结束时。因为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所以他的记录与事实有较大出入。在文彦博到贝州之前,明镐已筑距供士兵登城,被王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其间城内有百姓把书信用箭射出,告诉明镐已组织了内应,夜间可把官军用绳子吊上去。官军上去了数百人,领头的想独占功劳,竟砍断绳索,不让后续部队上。登城者因寡不敌众,又用绳索溜了回来。李焘在编《长编》时对照《实录》考证,发现建议挖地道的不是《记闻》所说的牢城卒董秀、刘炳,而是刘遵,且董秀不是牢城卒,而是右班殿直。带敢死队从地道入城的不是杨遂,而是曹竭。刺中火牛鼻子的杨遂是跟随曹竭入城者。另外,挖地道在文彦博到达贝州之前已经开始,而非文彦博的决策。司马光作《记闻》是为编当代史准备素材,素材是要经过考证后才能写入史稿的,所以我们无权因为这条记闻有差错而指责他,不过倒是可以从中发现一个问题,即当时朝廷中的传闻大多是扬文(彦博)抑明(镐)的,把明镐的的事都安到了文彦博头上。因此,才有了司马光的这条记闻,而文彦博传采用了司马光的记闻,与《实录》相悖。
平贝州叛用了六十五天,其中教训很多。但叛平之后,朝廷忙着论功行赏,文彦博升任宰相,明镐升任端明殿学士、给事中,京朝官及选人被提拔者六十人,中级军官以下至士卒立功受赏者八千四百余人,皆大欢喜,就是没人总结经验教训。在龙图阁,仁宗让两府大臣和御史中丞以上官员论朝政得失,并发给纸笔,要他们当场写下上呈,可一个个都推说要回去以后想好再写,不了了之。他们在干什么呢?钩心斗角。不久,副相丁度(司马光榜的主考官)因与陈执中、夏竦势不两立而辞职,由庞籍升任。庞籍再次推荐司马光入馆阁。司马光被召试学士院,顺利通过,被任命为馆阁校勘。
宋代的馆阁是对三馆和三阁的简称。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因均在崇文院内,故总称崇文院);三阁:秘阁(藏国家秘籍)、龙图阁(藏太宗图籍)、天章阁(藏真宗图籍)。司马光所任之校勘,是馆职中的最低级别,但“一经此职,遂为名流”,进入了皇帝的“储才之地”,被目为“清要之选”。宋代的两府大臣大多是馆职出身,并以终身兼任馆职为荣。馆阁之臣摆脱了官场事务,可以读到外面读不到的书籍和档案,还可以经常与皇帝面对面交流。司马光三十岁就进馆阁,实属罕见,能被破格提拔,全靠恩师庞籍。他深感“倏去蓬蒿,颉颃霄汉。荣耀过分,不寒而栗”,先后写了《谢校勘启》《再谢校勘启》,对庞叔感激涕零,表示“敢不夙夜刻砺,梦寐训辞,进益所长,攻去所短,冀不忝前人之教诲,羞知己之称论,以负明诏之收擢而已,过此以往,不知所为”!
受人之恩,感谢的话要说到位,感谢的事更要做到位。司马光现在要做的,首先是要拿出“硬货”来,以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而不是靠庞籍“走后门”。一年后,他拿出了《古文〈孝经〉指解》,一炮打红,引起朝野轰动。
他所以选择这个课题,原因是非常现实的。在司马光看来,王则发动贝州兵变,是对礼治的挑战,是对孝道的背叛。母亲在他背上刺“福”字,是期盼福佑我儿,日后相认,有个盼头,他却犯上作乱,最后被斩首示众,让母亲老无所养且丢尽了脸,何其不孝也!宋靠政变窃国,不敢奢谈忠字,而以孝治天下,以为孝子即忠臣,不孝即不忠。《孝经》的地位仅次于《论语》(《孟子》排不上位),是科考必考的科目,属显学。宋代奖励孝子比如今表彰学雷锋典型还要隆重,还要经常,发现孝子是官员一项职责,一旦被推荐为孝子典型,立马名利双收。诏书旌表,通报全国,奖励钱、谷,动辄千、万,一下就成了大地主,且不须科考就直接授官(做官后未见有作为者,而出洋相者很多)。《孝经》是孔子与学生曾参论孝的言论集,秦始皇焚书后失传。宋初流行的是今本《孝经》(十八章本),据说是西汉颜芝之子得到后经儒生用隶书传抄下来的。今本《孝经》流行后,反将在孔府“鲁壁”中发现的古本《孝经》(二十二章本)冷落了,甚至有人视今本为真,古本为伪。司马光的《古文〈孝经〉指解》一书的问世,为古本《孝经》正了名,暂时终结了古本今本的真伪之辩。
此外,他还完成了一本辞书《名苑》,促成了《荀子》与扬雄的《法言》的出版,他在馆阁中的学术地位得以奠定。一晃进馆阁三年多了,已六年没有回乡省亲,皇祐二年(1050)初春,他获准回乡为父母扫墓。
[1]连小孩与老人也不放过,只剩下跛子和瞎子。
[2]《传家集·卷二》。
[3]《传家集·卷七·早春寄东郡旧同僚》。
[4]《传家集·卷九》。
[5]长安代指汴京。
[6]《传家集·卷二·和钱君倚藤床十二韵》。
[7]《传家集·卷二·二月中旬虑问过景灵宫门始见花卉呈钱君倚》。
[8]《传家集·卷八·同僚有独游东园者小诗寄之三首》。
[9]鸟翅膀。
[10]《传家集·卷一一》。
[11]代指官服。
[12]《传家集·卷十一》。
[13]《传家集·卷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