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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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练政在滑州(2)

司马光到滑州(武成军)上任时,已是庆历五年(1045)春天,新政已废,一切照旧。范仲淹和支持新政的人都被贬出朝廷,按御史中丞王拱辰的话说:“吾一举网尽矣。”尽管朝廷中波谲云诡,但滑州却风平浪静。滑州是个小州,又非要地,新政的风还没有吹来就止息了。对新政敏感的是权贵,而对一般官员来说,新政旧政无所谓。滑州本来就公务不多,作为幕职官的司马光就更清闲了。一天早晨,他来到州城外的黄河边散步,不由哼出一首《河边晓望》[1]来:

高浪崩奔卷白沙,悠悠极望入天涯。

谁能脱落尘中意,乘兴东游坐石槎[2]。

与其说他是想超脱凡尘,东流到海当神仙了,还不如说当时滑州官员的日子过得像神仙。先后知滑州的是翰林侍读学士张锡与郭劝,都是文学儒雅之士,处理完不多的公务后,便与属官寓情山水。滑州的名胜古迹都游了个遍,甚至一场瑞雪,一弯冷月,一枝腊梅,都是聚会的由头。这些书生官员在一起饮酒作乐,诗词唱和,物我两忘。一个冬日,他们到白马津览胜。站在河亭之上,远眺太行白雪,近看黄河冰凌,然后豪饮狂啸,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直至日落西山仍不肯罢休。司马光后来追忆此事,写诗曰:

畴昔追清景,狂吟忘苦寒。河冰塞津口,山雪照林端。健笔千篇富,醇醪一醉欢。困犹挥落尘,瞑不顾归鞍。

(《传家集·卷九》)

也许是太清闲了,有个同僚泡上了营妓。一次在寺庙僧舍幽会,被司马光撞上,营妓慌不择路,逾墙而逃。同僚见秘密暴露,对司马光实话实说,请他保密。司马光应允,但赠其打油诗一首,用游戏笔墨予善意告诫:

年来年去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宋人轶事汇编·卷一一》)

滑州的官员只有一件事是硬指标,那就是黄河防汛。庆历五年(1045)春,滑州遭遇凌汛,河水漫堤,司马光上堤督役抢险,吃住都在堤上。僚友出远差,他也无暇下堤相送。“索居如几日,河草已芳菲”。“遂令枯槁余,稍复苏阳春”。这是他当官以来第一次做实际工作,看来是基本称职的。

“鄙哉陶彭泽”

同年夏,司马光代理韦城县(今滑县东南)县令。恰逢大旱,禾苗枯槁,而县里粮仓空虚。那年头,皇帝和各级官员常用的办法就是敬龙王求雨。司马光上任后,即带领县里的官员、士绅和百姓,抬着牺牲祭品,来到豢龙庙求雨。面对神祇,他抑扬顿挫地朗诵自己精心写作的《祈雨文》[3]:

民实神主,神实民休。百姓不粒,谁供神役。邑长有罪,神当罚之。百姓无辜,神当爱之。天有甘泽,龙实司之。以时宣施,神寔使之。槁者以荣,死者以生,旱气消除,化为丰登。然后自迩及远,粢盛牲酒,以承事神。永永无 ,伏惟尚飨!

这篇《祈雨文》充满了爱民之心,是“越级”献给管龙王的神的,颇似一篇利益交换的文书:神啊!百姓富足了您才能富足,您富足了百姓才能休养生息。现在百姓因干旱没有收成,谁能拿出东西来祭祀您呢?官员有罪,您尽管惩罚,百姓无辜,您应该爱护。龙王管降雨的事,而龙王归您管,您就命令龙王赶紧下雨吧!让枯槁的禾苗返青生长,让死去的庄稼起死回生,旱象解除,五谷丰登。果能如此,自今往后,我们将给您更加丰盛的祭品,并且世世代代,永无悔意。神啊!祭品就摆在这里,您快来享用吧!

这次求雨“灵验”了。二十五年后,司马光路过韦城,回忆此事,赋诗一首:

二十五年南北走,遗爱寂然民记否?昔日婴儿今壮夫,昔日壮夫今老叟。

(《传家集·卷三》)

难怪他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当代理县令才两个来月,主要就做了这件事,没等到秋收就被调走了。但他是很看重这个职务和这段经历的,写诗曰:

百里有民社,古为子男国。苟有爱物心,稚老皆蒙德。为身不为人,鄙哉陶彭泽……

(《传家集·卷五·和聂之美鸡泽官舍》)

东晋的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只当了五十八天的彭泽县令,便自摘乌纱,归去来兮,“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追寻他心中的“桃花源”。其道德文章,历来为人景仰。司马光却批评他“为身不为人”,因而要“鄙哉陶彭泽”。东晋不是北宋,士大夫地位低下,一个县令五斗米,不贪污就维持不了一家人生存。宋人不知晋人苦,朝阳不解夕阳愁。二十七岁的宋人司马光虽已朦胧地看到了官场的黑暗,但仍然踌躇满志,充满理想。

在滑州的这一年多时间,也许是司马光最感惬意的一段人生,他过的是一种典型的北宋士大夫的生活。宋朝分别给辽、夏增加了“岁币”,花钱买到了暂时的平安,另外,庆历四年至庆历五年(1044—1045),辽夏战争爆发,两国都无暇顾及宋朝。仗不用打了,“庆历新政”不搞了,官员们例行完不多的公事之后,干什么呢?聚会饮酒,赋诗唱和。只要是个官,都会哼几句。业余时间太多了,司马光一头扎进历史的海洋,博览群书,辨别扬弃,写了不少史论。

管仲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政治家,辅佐齐桓公成就了霸业。荀子认为“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而管仲为政“未及修礼也”,意即他虽能使齐国强天下,但不能使齐国王天下。司马光赞成荀子的评论,在《管仲论》中,提出治国“必以礼乐正天下,使纲纪文章粲然,有万世之安,岂直一时之功名而已邪?”[4]意思是管仲只不过有一时功名,未能使齐国有万世之安,是因为未以礼乐正天下。这一观点与他守丧期间所写的《贾生论》一样,都是坚持一个信念:以礼治国,天下无敌。

廉颇、蔺相如一将一相,是战国时期赵国的栋梁之臣。司马迁的《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脍炙人口,万口流传,许多人读后往往发扬蔺抑廉之论。不然!司马光在《廉颇论》中说:“世称蔺优于廉,非通论也。”认为,时强秦不敢侮赵,若无廉颇所率之大军,凭蔺相如的口舌岂能建功?对完璧归赵,他认为和氏璧不过一玩物而已,得之不足为重,失之不足为轻。蔺相如不惜以颈血溅秦王前,是一种可能给赵王带来危险的举动,有失人臣爱君之体。至于逼秦王为赵王击缶,更不值得称道。作为宰相,他应辅佐赵王示弱以使秦骄,忍耻以使赵怒,崇政修德,等待时机,不是没有可能消灭秦国。蔺相如唯一可称道的是胸怀较大,在廉颇与之争高下时主动避让,让廉颇感动而负荆请罪。

管仲、蔺相如都是先秦的名相,用礼治的标准,司马光给他们打的分都不高。他心目中的理想宰相,不是管仲、蔺相如,更不是商鞅,而是制定周礼的周公。周公辅成王,把成王的两个叔叔管、蔡杀了,那不是戮亲吗?司马光在《机权论》中说:“戮亲之嫌小,而倾覆周室之害大,故弃彼而取此也。”根据何在?“取舍去就之间,不离于道,乃所谓权也。然则机者仁之端也,权者义之平也。”二十七岁的他显然已有宰相当如周公的理念,为他后来进行“元祐更化”准备了思想武器。

司马光在滑州的重要篇章还有《邴吉论》《才德论》《史评十八首》等。其中的《才德论》主张,如才德“不能两全,宁舍才而取德”。此论后来经他修改,放在《资治通鉴》卷一周烈王二十三年赵襄子灭智伯之后: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才德论》是司马光的干部选拔标准,与唯才是举的人才观水火不容,与唐太宗“乱世唯求其才,不顾其行。太平之时,必须才行俱兼,始可任用”的观点也有很大区别,显然有偏颇之处,且实际操作不好掌握,后来他当宰相时也一度错把蔡京当君子。暂且不说,只说他在滑州的读书写作,为日后编史、从政准备了思想武器。《才德论》中“正直中和谓之德”的定义,是他哲学思想的核心——中和论之滥觞。在他启程入京前,滑州同僚设宴送别,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司马光有诗为证:

空府同来贤大夫,短亭门外即长涂。不辞烂醉樽前倒,明日此欢重得无?

(《传家集·卷九·留别东郡诸僚友》)

虽有离别的惆怅,有宦海险恶之类的告诫,但司马光充满了驾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

际日浮空涨海流,虫沙龙蜃各优游。津涯浩荡虽难测,不见惊澜曾覆舟。

(《传家集·卷九·留别东郡诸僚友》)

[1]《传家集·卷七》。

[2]槎即船、筏。

[3]《传家集·卷八》。

[4]《资治通鉴·卷四·周赧王三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