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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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慈孝父子情(2)

父亲能从洛阳到京城任群牧司判官,得益于枢密使曹利用的推荐。曹利用是宋辽缔结澶渊之盟的谈判代表,靠媾和有功而大红大紫,最后当到了枢密使。父亲到群牧司上任不久,曹利用要求清理拖欠马价。群牧司的马都是军马,但有不少大臣占用,又不愿买单,马价一直欠着。父亲在调查后发现,带头拖欠的就是曹利用自己。这咋办?母亲提醒说,曹枢相是我们的恩人,而且拖欠马价的事,谁都知道但谁也不说,你要出头,人家就会说咱忘恩负义。父亲不为所动,对曹利用说:“拖欠的马价收不上来,是因为上行下效,您欠得最多。”曹利用大惊,说,底下告诉我不欠马价。父亲拿出账本,曹利用看后,补上了欠款。后来,曹利用因事被贬,原来巴结他的人为洗清自己,一个个站出来揭发,甚至不惜诬陷,唯有父亲一人站出来为他辩冤。

章献太后宫里的宦官皇甫继明兼管估马司,仗着有太后当后台,他居然上表虚报政绩,请求升官。为把假话说“真”,他胁迫群牧司官员在他的奏疏上签名附议,有人屈从了,而父亲不仅拒绝,还斥责其欺君之罪,马上尝到了得罪宦官的苦果。仁宗签署了提拔父亲为开封府推官的敕书(任职命令),这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关键岗位,但在敕书下到吏部就要公布时,皇甫继明派人把敕书追了回来,改为知耀州(今陕西耀县)。父亲从此又离开了京城,先后任知耀州、利州路(今四川广元)转运使和知凤翔府(今陕西同名县)。

在凤翔时,父亲接到回朝任知谏院(约相当于参议长)的命令,这是一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务,但父亲上表辞让,态度坚决。仁宗皇帝说:“现在,人想升官都成了瘾,而司马池主动退让,难能可贵呀!”于是,给父亲加了一个直史馆的荣誉职务,继续知凤翔府。其间,凤翔府的一个案件被刑部驳回,所涉官员吓得夜不成眠,父亲上表说,因我是一府之长,此案若有问题,责任由我承担。后来,案件厘清,仁宗批示,不再追究。

这就是父亲,公而忘私的父亲,刚正不阿的父亲,宽恕待人的父亲……

父亲第二次进京,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侍御史知杂事(御史台副长官),负有匡正朝廷得失的重任。当时,朝廷任命刘平为镇守陕西的大将。当时众口一词看好这位“诗书之将”,父亲却说:“刘平好自用而少智谋,必误大事。”可惜没人听他的,结果却被他不幸而言中……

夏县县尉孟翔是司马光的“同年”,两人从京城科考后分手,至今已有近四年。见司马光守孝守得形销骨立,便以东道主的身份请他游览家乡风光。司马光一直跟随父亲在外,对祖籍夏县并不熟悉,孟翔虽在夏县任职时间不长,但已经成了“活地图”,山川河流,集镇村落,户口钱粮,无不烂熟于胸。两人走在路上,很多路人都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能叫出对方的姓名,了解他的籍贯和职业。这让司马光极为佩服,认为如此人才只当一个县尉太屈才了,好比是“激疾风以振鸿毛,委洪波以灭炬火”[4]。涑水司马氏是夏县望族,孟翔当然也很了解。两人一起翻阅县志的有关记载,让司马光对自己的家族史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涑水司马氏与陕西韩城司马氏(司马迁家族)是同一个祖先。在五帝之一的颛顼时代,重黎氏乃司天司地之官。一直世袭到西周初年,重黎休父被封为伯爵,封地为程(今陕西咸阳东),故以封地为姓,称程伯休父。这就是司马光后来以此四字为闲章、自称程秀才的来由。大约到周宣王时,程氏由司天司地之官改作司马(主管军事的大臣),从此以官为姓。到周惠王、周襄王时,发生了子颓和叔带之乱,司马氏家族被卷入,便逃出程地,分散到今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其中在韩城的一支因出了著名史家司马迁,人称韩城司马氏。司马光与司马迁不是一个支系,其祖谱中记载的最显赫人物是晋安平献王司马孚。司马孚是司马懿之弟,《晋书》卷三十七有传,不赘。他是个儒者,在与邻国的关系上,他主张要有“怀远之义”,对夷狄“不以诸夏礼责也”,后来司马光的外交思想明显有这位祖先的影子。司马孚之孙司马阳带兵经过今涑水鸣条岗,爱上了这个地方,遗嘱死后葬此。于是乎,其家族便迁居于鸣条岗下的坡底村(今司马村)。这就是涑水司马氏的来历。“八王之乱”后西晋灭,司马氏又从贵族变成了平民。东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的六百余年中,涑水司马氏湮灭无闻。直到北宋初期,司马光的祖父司马炫考中进士,才门楣重光。到司马光时,已是三代进士出身。

司马光的家史表明,其家族两次由贵族变为平民,均是因为内乱。这对司马光可谓刻骨铭心,对他保守思想的形成不无关系。现在,司马家族第三次回到统治阶级行列,应该何等珍惜啊!

儒生批贾生

孟翔有空就来陪司马光,但有时十天半月也难见一面。孟翔在忙什么呢?征召“弓手”。朝廷明确规定不论贫富等级,“三丁抽一”,弄得老百姓呼天号地。此事之所以越催越紧,是因为前线又打了败仗。

宋军在庆历元年(1041)好水川惨败后,从此对西夏完全陷入被动。将陕西划为鄜延、环庆、泾原、秦风四路,令庞籍知延州(延安),范仲淹知庆州(甘肃庆阳),王沿知渭州(平凉),韩琦知秦州(天水)。四路之中,最弱的是刚经好水川之败的泾原路,而宋廷偏偏用了一个迂腐的《春秋》学家王沿挂帅。其武职副手葛怀敏是真宗朝大将葛霸之子,无寸功而靠“拼爹”居高位,但他“通时事,善侯人意,故多以才荐之”。韩琦、范仲淹都“言其滑懦不知兵”,让他靠边,却被王沿当成宝贝要到泾原。西夏军师张元瞅准了这对软柿子,鼓动元昊集兵十万,于庆历二年(1042)九月分两路钳击镇戎军,王沿令葛怀敏自渭州出兵阻击,闰九月二十一日,在定川砦钻进了元昊的包围圈,战至二十二日黎明,葛怀敏等十六将被杀,官兵九千四百人被歼。元昊得胜后长驱直入,烧杀抢掠,纵横六七百里,听说范仲淹率军从环庆来援,撤走。司马光后来引用张景的口述,在《涑水记闻》中记录了《定川砦之战》(第一百三十条)。

此时,宋军在陕西(含甘、宁)屯兵近四十万,新刺的“保捷”、“宣毅”军二十五万,结果于事无补,还是出现了定川砦惨败。司马光依稀感到,如此一败再败,是否朝廷的战略决策有问题?守丧期间不能干政,他除了应邀为县学讲课外,一头扎进了历史的海洋,写了读书札记《十哲论》《四豪论》和《贾生论》等,标志着他已开始独立思考了。三论都是质疑、批判性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贾生论》[5]。

贾生,即西汉的贾谊。他写给文帝的《治安策》(又名《论政事疏》)是一篇流传千古的政论,历代评论不绝于书。主流观点认为,贾生识见远大,可惜生不逢时,否则,三代可复。司马光却在《贾生论》中批评贾谊虽有才华但学术不纯,是申商之术,若用以治国,非国之祥。贾谊认为“可痛哭者”乃诸侯太强,“一胫之大几如要(小腿几乎粗于腰),一指之大几如股(脚趾粗得像大腿)”认为汉朝当时患了足肿病,如不赶快医治,将来扁鹊再世也没法救了。司马光持相反观点:治国安邦,患政刑不立,而不患诸侯太强。贾谊认为“可流涕者”乃匈奴不服,司马光则认为荒外之国与禽兽无异,“不服无损圣王之德,得之不增圣王之功”。总而言之,“治天下之本,莫先于礼仪;安天下之本,莫大于嗣君”。贾生却“舍国家之纪纲,遗天下之大本,顾切切然以列国(诸侯)外夷(外国)为虑,皆涕泣之,可谓悖本末之统,谬缓急之序,谓之知治体何哉”。

他是在批评贾谊,更像是在批评朝廷,言外之意是对夏战争就不该打。《贾生论》颇有股迂儒气,如果让太祖赵匡胤看到,是肯定会扔到地下的。因为这与宋朝“守内虚外”、“强干弱枝”的基本国策相抵牾。“守内虚外”,在外交上,宋朝为内,邻国为外;在内政上,朝廷为内,州郡为外;“强干弱枝”,朝廷为干,州郡为枝。可惜,宋太祖早已死去,其雄才大略早已被他的继任者们抛到脑后,而沉溺于苟安之中,类似于司马光《贾生论》中观点在士大夫中还是很有市场的。当然也有例外,王安石就是一个。当时,司马光和王安石还不认识,甚至还互不知姓名,可对贾生的评价却针锋相对。王安石的《贾生》诗曰:“汉有洛阳子,少年明是非。所论多感慨,自信肯依违?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应须蹈东海,不但涕沾衣。”(《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贾谊若活到今天,谁会听他的?恐怕只有蹈东海而死,而不止是痛哭流涕了。这话简直就像在批司马光的《贾生论》。当时,他们固然不可能看到对方的大作,但思想的分歧从年轻时就存在了。

《贾生论》是司马光二十五岁时的不成熟言论。他在晚年编撰《资治通鉴》时,将贾谊的《治安策》全文照录,而未加评论,也许因为汉初的历史证实了贾谊的预言吧?不过,“治天下之本,莫先于礼仪”的儒家礼治观,他是一以贯之的,追求儒家本本所描绘的礼治社会的美妙理想,他是从未放弃的。他不愧是一个纯儒,追随孔子追寻连孔子本人也没有见到的“圣王”,企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培养出一个“圣王”来,孔子的努力失败了,司马光又将如何呢?

[1]司马光在《涑水记闻·卷十二》中的相关记载有《好水川之战》《任福袭取白豹城》《任福》。

[2]《司马氏书仪·卷四》。

[3]《传家集·卷六七·训俭示康》。

[4]《送孟翔宰宜君序》。

[5]《传家集·卷六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