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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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魂断“文革”(2)

凡经历过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人都还记得,当时形势的发展如雷鸣电闪,迅雷不及掩耳,次日即6月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位省委副部长政治嗅觉相当灵敏,紧急通知收回他昨天的“六点指示”。江隆基心里更没了底,在连夜召开的党委紧急会议上坦言:“我搞了这么多次运动都没有像这一次这样,心里没底,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搞了。1957年‘反右’斗争,风浪那么大,毛主席很关心北大的运动,派他的秘书给我打电话、写信,要我顶住,还约我进中南海汇报北大‘鸣放反右’的情况。”与会者都知道聂元梓的矛头所指正是接任江隆基出任北大党委书记并主持批判江隆基“右倾”的人,那么“左”的“左棍子”现在也被指摘为“严重右倾”,可见这次运动确实不同寻常,所以当江隆基提出连夜向省委汇报并请求派工作组来领导运动的时候,竟没有任何分歧一致同意了。

北大与兰大,有着深远的传承关系,学脉相承,校风相通,常常是北大刮什么风,地处大西北的兰大就下什么雨。北大出了个聂元梓,相应地,兰大肯定也要出个像样的领军人物。不愁,有了,第二天即6月2日,历史系有个叫李贵子的学生自己跳了出来,模仿聂元梓的语调口气,率先向江隆基“开炮”,贴出了《学校领导严重右倾保守思想必须立即纠正》的大字报。6月4日,中央台广播了《红旗》杂志《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社论,《人民日报》公布了改组北京市委及北大党委的消息,撤销了北大党委书记和一位副书记的职务,甘肃省委紧急跟进,当天派出由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为首的四人工作组进驻兰大。李贵子们闻风而动,即向工作组反映江隆基严重右倾,“把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冷冷清清”。在连续两天召开的兰大、甘师大、甘工大、甘农大、医学院、铁道学院等院校学生代表座谈会上,一位省委副秘书长当着众多学生代表的面封李贵子为“革命左派”,表态支持李贵子揭露江隆基“右倾思想”和兰大党委“错误”革命行动,并在会后留下李贵子单独谈话面授机宜。6月6日,又增派省委机关党委书记为副组长带领二人进驻兰大,以增强工作组的实力。在当天下午召开的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江隆基被迫检讨了在前一段运动中的“右倾错误”,而那位任机关党委书记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则既不认可也毫不留情,以钦差大臣的口气发号施令:“我来兰大只有四小时,对兰大的情况我不了解,我只看了一张大字报,一封信,但我可以断定兰大党委千方百计压制群众运动(会场起哄,急忙改口),不是千方百计,起码也是百方百计压制破坏文化大革命。”她说,“在党中央正确领导下,在省委正确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能挖出来。”她向几千名学生说,“你们头脑还不热,在运动中,头脑越热越好!”此言一出,会场顿时哗然,当时就有许多学生写纸条提出质疑,指出她的讲话存在严重错误,工作组“不是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进校的,而是带着‘省委正确’的框框进校的”。随后贴出了一批质问工作组的大字报。

省委大员见势不妙,大有引火烧身之势,那位副秘书长不惜屈驾深入拐角楼学生宿舍,为李贵子出谋划策,撑腰打气,并策划成立了“李贵子小组”。之后李贵子底气十足地宣称:“我们就是左派!这不是我们自封的,是省委说的,愿意革命的跟我们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他扯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旗,拉起山头,贴出大标语大字报,给贴大字报批评工作组的同学扣上一顶又一顶“牛鬼蛇神”“反革命”“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帽子。兰大学生由此分成尖锐对立的两大派:一派矛头直指工作组,指出工作组支持的李贵子“抱有个人动机”,是“个人野心家”,提出“要用毛泽东思想衡量工作组”!以李贵子为首的一派则坚决支持工作组,矛头直指校党委和江隆基。

6月7日,数千名学生拥进大礼堂与李贵子们展开激烈辩论。一个麦克风争来夺去,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李贵子们处于劣势。主持辩论会的还是那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公开表态支持李贵子,要求“大家跟工作组走,坚决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不做资产阶级保皇派”。这话引起强烈反对,两派激烈对抗。一派高喊“保卫工作组!”“坚决跟工作组走!”一派高喊“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辩论从中午12点持续到下午5点,场面越来越激烈,严重失控,“马列主义老太太”无法驾驭,派人叫正在会议室开党委会的江隆基前来救驾,要他表态。江隆基一到,辩论立刻停止,还响起了掌声。他站在讲台上高声讲道:“同学们!省委派工作组来领导兰大的‘文化大革命’,这是一件好事,我们表示热烈欢迎,我们要听工作组的话。今天提出的问题一时辩不清,双方都很激动,头脑都很热,时间也长了。我们要有革命的秩序、革命的纪律嘛。现在我建议暂时休会。”会场安静下来了,但都不肯离开,有人高声问:“李贵子怎么办?”江回答:“至于李贵子的问题,交工作组处理,以后再辩。现在我提议,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带头离开。”凭借一校之长的号召力,学生陆续离开大礼堂,辩论暂告结束。

但两派仍然尖锐对立。会后李贵子一派组织游行队伍,从校内游到校外,高呼“保卫工作组!坚决跟工作组走!誓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不做资产阶级保皇派!”反工作组一派则直接向党中央发电报、打长途电话,要求中央派人来解决兰大的问题;还有人直接去省委反映当天的情况,质问省委,工作组为什么要“包庇李贵子”?这些情况自然要汇报给省委书记,正在西安参加西北局会议的省委书记旗帜鲜明地支持李贵子,回电话给副秘书长:“我们坚决支持李贵子,叫李贵子回去准备挨斗……”并作出五点指示:“一、兰大工作组要加强,不能让轰出去,连夜增派二十人去。广播室和枪支要控制起来。二、在兰州的书记处书记找江隆基谈话,批评江的‘五点意见’是反对毛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精神的;批评江今天在大会上的讲话是支持右派,要工作组处理李贵子是打击左派,是搞省委。江隆基给教育部打电话的内容要向省委交代。三、分析一下明天会出什么事,一个可能是继续闹。如果要闹,就让他闹。一个可能是上大街游行,若上大街,则要动员工农兵说服劝阻。四、搞一个文稿指出江隆基的错误。到省委请愿的学生要拍照,不要让他们马上回去,要做工作。若他们不回去,叫江隆基来接他们回去。江若不来,叫他的亲信来。五、加强领导,放‘牛鬼蛇神’出笼。若有学生向中央、西北局打电报,要把内容记下来。”

根据该书记的五点指示,省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作出四点决定:一、“六七事件”是江隆基煽动右派学生赶走工作组、反对省委的严重的反革命事件;二、抽调强大的工作团进驻兰大,发布文告;三、学生在文告发布后可能不服,要上街闹事,由市委从城关区和七里河区抽调大批工人,随时准备对付要上街闹事的兰大学生;四、到军区动员军队,不带武器,随时准备劝阻要上街闹事的兰大学生。

“六七事件”的性质已定,既然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就要动用革命的力量去镇压之。兵贵神速,这一夜,兰州城内像处于激战前夜,工厂、军营、机关紧急调兵遣将,大街小巷人影绰绰,车来车往。至凌晨3点,一支由一百五十人组成的庞大工作团在省军区政委的带领下集结完毕,紧急开进兰大,各自进入战斗岗位。天亮后8点准时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宣布《中共甘肃省委兰州大学工作团文告》(即“六八文告”),该文告全面肯定李贵子等人“批评学校领导严重右倾,及时揭露牛鬼蛇神破坏运动的罪恶活动,都是正确的”。指责江隆基“犯有反对毛主席文化革命路线的错误”,“压制兰大革命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打击了无产阶级左派,支持了资产阶级右派,是反对文化革命的,是完全错误的”。“六七事件”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煽动群众,疯狂地反对省委,公然要赶走工作组”,江隆基在事件中“不采取坚决支持革命群众和省委工作组的立场,实际上打击了群众的革命行动”。文告还宣布由省军区政委出任工作团团长,原工作组组长副组长出任副团长,派工作队进驻各系,“兰州大学无产阶级领导权全部归工作团,兰州大学党委要经常向工作团汇报工作”,号召兰大师生“坚决同江隆基同志的错误思想划清界限,凡是受了蒙蔽和一时上了当的人,应当迅速觉悟,站到革命立场上来,彻底揭发一切牛鬼蛇神的罪恶活动”。

工作团宣布散会后各单位回去在工作队的组织领导下学习讨论“文告”,时间暂定五天。会场散了,但兰大师生没那么听话,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义愤填膺,就是不肯回去。他们不服:不服李贵子是“无产阶级左派”,不服“六七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不服江隆基是“六七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他们要与省委领导面对面辩论。省军区政委断定事态还要扩大,汇报省委于当日下午从工厂、部队、郊区公社组织数万工农兵开进兰大“声援”李贵子,他们围绕校园高呼口号示威游行,给兰大学生造成强大的政治压力。学生被逼在宿舍不能出门,逼迫反省检查,凡反对李贵子、质疑工作组和省委的都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受到残酷迫害。李贵子们还别出心裁地设立“自首台”,用大字报描绘出“牛鬼蛇神”的身高、容貌、特征,要大家识别检举。

从6月8日工作团进驻到8月20日李贵子化装出逃,是兰州大学校史上短暂的七十天“李贵子时期”,又是漫长的七十天“白色恐怖时期”。

李贵子是即将毕业的历史系五年级学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再过一个月,以兰大历届毕业生的分配方案推断,他将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每月可以为农民父母和农民妻子寄点钱养家糊口了。他家在“十年九旱”被左宗棠称为“瘠苦甲天下”的甘肃中部,古代叫陇西成纪。一千多年前,李渊李世民父子就是从这里出发,几经征战开创了大唐一代的江山,李贵子是否是李渊父子的几十几代孙无从考证,但他誓做一世枭雄的野心却是与其先祖一脉相承的。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省委一书记问他:“你敢不敢领导兰州大学的文化大革命?”他果决地答:“敢!”并表示要带领兰大的造反派“从校内打到校外,打出甘肃,打到全国去”!这种“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勃勃雄心与当年的李渊父子何其相似乃耳!

人们不禁要问,一个五年来默默无闻、品行和学业尚好的农家子弟何以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有人说是“乱世出贼子”,也有人说是“鸡毛飞上天,不知天高地厚”!都有道理,但都不准确。李贵子土生土长愣头愣脑有足够的胆量,但他腰杆不硬没有底气;他的底气来自省委副秘书长的秘密交底,那次交底的要害只一句:“江隆基不是自己人!”而这样的话不要说是副秘书长,就是他和进驻兰大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机关党委书记加在一起,恐怕也没胆量说出来。放正常年月,这些父母官就级别和声望而言,在江隆基面前只能望其项背,偶尔见面也是毕恭毕敬,是要说声“久仰大名,相见恨晚”的。他们统统是传声筒,在俯首帖耳地传达一位更有来头的人的话,此人正是康生!

康生有过一次兰大之行,江隆基到死也没明白这位掌握实权的“理论权威”所为何来,更没弄懂他在那幅三流画家的画作上亲笔题写“好花晚来香”的真实用意。江隆基还不知道,一年之后在杭州会议上,康生断言:“现在大中小学,许多都被地富反坏右统治着,像南京大学的匡亚明,兰州大学的江隆基,都是典型的例子。”并据此分析出教育界有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线”。有人说江隆基在兰州大学搞得不错时,他阴阳怪气地说:“江隆基,那就不简单了,那就吊上线了。”江隆基更不知道,6月初,康生已在北京明确指出自己和北大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匡亚明、西安交通大学校长彭康被内定为高教系统第一批要打倒的对象。正在西安开会的省委书记紧急电话告知副秘书长:“康生同志代表中央说了,江隆基不是自己人!”

“吊上线了!”

“不是自己人!”

如果江隆基知道这位20世纪30年代在法国办《救国时报》时与自己有点什么纠结、40年代在延安领导“抢救运动”并给自己恶补了一课、50年代为“共产主义大学”狠狠地教训自己一通、60年代的“文革”中点名批判的高级干部竟达六百零三人之多的康生这样给自己“定调”的话,也许他会挺身而出与之抗辩到底!但是他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导致了另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