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学期的工作任务是:以思想为先导,以生活为基础,以教学为中心,认真贯彻执行劳逸结合的原则,有秩序地开展各项工作,全面地提高教育质量。
我们特意把这段话放在本章的开头,因为它是江隆基亲自主持制定的兰州大学《1960—1961年下学期工作计划》的导语,因为它是对所谓“三年困难时期”的公文式表述。不然,一所重点大学的工作任务,何以要“以生活为基础”?“劳逸结合”何以成了“原则”还要“贯彻执行”?在新中国的高等教育史上,这种表述恐怕既是空前的,也可能是绝后的。今天的年轻人,能读得懂吗?
而且,在“以生活为基础”方面,制定有关于防治疾病、加强饭厅管理、创办农场、搞好副食品基地等十几条保证教学秩序的具体措施;在“贯彻执行劳逸结合的原则”方面,规定体育课停止田径球类教学,改教太极拳;周末在学生餐厅二楼举办舞会;每周三晚放一场露天电影,加映一部科普片;规定学生每天睡眠不少于七小时,吃饭、休息和文体活动七小时,为保证落实,晚10点教学楼拉闸停电;晚上一律不开会、不办公,由教职工自由支配,因工作需要值夜班的,第二天给以补休等等,也有十几条。在传达讨论这个计划时,江隆基还有个口头补充:“劳逸结合,目前要以‘逸’为重点,各单位领导一定要把握好。”
江隆基初到兰大那天就在火车站遇到过一位乞讨的老汉,不承想这种现象很快蔓延,由农村包围城市,也进了大学校园。进入1960年后,供应大学生的粮食定量一降再降,越来越少,越来越差,由每月三十五斤降到三十斤,再到二十六斤,每天仅八两多,一日三餐只能按2、4、3的比例安排;副食每月半斤豆腐二两油,还经常买不到。起初吃四川的豆饼,后来吃东北的高粱米。高粱米是酿酒喂牲口的原料,只能大笼里蒸熟了吃,非常粗糙,难以消化;再后来就乱了套,有几天吃的是加拿大小麦,有几天吃的是印度大麦,说实在的,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麦也非常粗糙,味道还赶不上黄土高原的糜谷杂粮;病号灶还特供几颗伊拉克蜜枣,几两古巴红糖,当然不是天天有、人人有。大学生们仅从吃食上感到国家的粮库空了。探求和思考社会问题是大学生的天职,他们自然要追问:号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的我伟大祖国的粮食到哪里去了?官方的回答是“自然灾害”,私下的传闻是给苏联老大哥还账了,还要支援加纳、蒙古等国家。兰州的特产白兰瓜大部分经新疆运到苏联,小部分出口古巴换红糖,有那么几年,兰州人别想吃一口。
探求和思考填不饱肚子。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发生严重的碰撞。大学是以年轻人为主体的世界,但这时候操场上几乎看不到人影,校园里几乎听不到歌声。饥饿病患的魔影窒息着他们的青春,稀汤汤菜糊糊提供的那点可怜巴巴的热量,使青年人没有精力和体力去蹦,去跳,去唱,去生龙活虎!学生的饭盆越来越大,饭厅的“铁疙瘩”(窝头)越来越小,菜汤越来越稀。不到开饭时间,饭厅门口就黑压压挤成一团,筷子饭盆敲得震天响,轰轰然一曲“饥饿交响乐”。饭后刚刚回到宿舍,突然有人高声报告喜讯:“机动啦!机动啦!”于是离饭厅最近也是学生最多的拐角楼立刻响应,纷纷敲着饭盆拥挤下楼去“机动”。所谓“机动”,是指将当天的剩饭剩菜再添水熬成稀粥。学生除正式餐卡外另有“机动票”,每月六张。就这,住地稍远的物理楼、女生楼很难享受到,除非你不走等着。
于是,在好多教室的黑板上,传抄着诗人艾青的诗——
饥饿是可怕的,
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了憎恨。
于是,学生中流传着自编的“甘肃花儿”——
操场种了地了,
篮球放了气了。
学生饿得不上课,
老师的脖子细了。
于是,出现了许多大学校园里不该出现的现象:汽车没油可加,就组织学生到雁滩搬运供应的冬白菜,结果学生在路上将白菜心挖着吃了,运到学校的只是菜帮子;更有学生由此摸着了门道,半夜里滑冰偷渡黄河,去雁滩偷挖白菜,回来在宿舍煮吃;有南方来的学生自制渔具,约上几个好友,打手电筒照明,从黄河里破冰钓鱼吃;餐卡换成餐券,换来换去,总有人做手脚……这些都汇报到江隆基面前,他指示各系严厉批评,坚决制止,但都是为了填饱肚子,不给处分。梅兰芳来兰州住兰州饭店,有个学生不知怎么混进去,偷了一只给梅兰芳准备的烧鸡,人赃俱获。该生还是个高干子弟,影响太坏,开除了。江隆基几乎是噙着眼泪做出这一决定的,他何尝不知道将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踢出大学校门,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咆哮倾泻而来,经过兰州市中心时劈成两道,中间隔出了个叫雁滩的绿洲。江隆基像驾驶着一艘古老而破败的帆船,想要到达那个富饶而温柔的绿洲,无论走哪条道,都是前有风,后有浪。一条道上,被人为夸大了的“反右”“大跃进”如同狂风恶浪,几乎将一所好端端的大学摧垮;另一条黄河故道上,饥寒交迫的凄风苦雨又来得如此之猛烈!“民以食为天”,“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北大七年,他管的事不少了,就没管过吃饭的问题,如今,他不得不为填饱全校师生员工的肚子而“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分身无术,只能一手抓教学,一手抓生活。真应了几十年后的一句话,“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总务处长邱贤道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红军,生性耿直,工作卖力,但又方法简单,还爱摆个老资格。对江隆基,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总认为吃喝拉撒的事都是自己的分内,没有大事绝不打扰江校长。但从供应紧张的那几月开始,他不停地给江校长打电话或者亲自上门,每次都是十万火急,一脸的无奈。这天,他带着校医院院长来见江,进门就说:“江校长,学生吃不饱,饿出病了,真要饿死人咋办?”江叫他冷静点,不要急,坐下慢慢说。
院长是个瘦高个,两眼熬得通红,显得疲惫不堪,在江面前很拘谨。他知道江对下属很严格,汇报工作要事实具体,数字准确,所以手里拿着一卷病号花名册,开始汇报:“江校长,由于粮食定量一降再降,导致全校师生营养不良,尤其是学生……”江打断他,“这些谁都知道,就说具体的。”院长干咳了两声,“好,我就说数字。3月底我们对全校师生做了一次体检,发现发病率很高,主要是浮肿、肝炎、肺结核、女生闭经、干瘦这几种,已达724人,浮肿和肝炎最多。”
“多少多少?你再说一遍?”
“724人。其中教职工218人,占30.5%;学生506人,占17.5%。这是各系的病号花名册。”
江隆基接过花名册放写字台上,并没翻看,而是在封面上大大地写了个“724”,之后扶着前额陷入沉思。
数字无声。事实无情。
一年前困扰他的是743个“右派”和“白旗”——主要在教工;一年后困扰他的是724个病号——主要是学生。
处长和院长互相使眼色,耐心等着。许久,江抬起头来问:“老邱,你有啥好办法?”
邱贤道说:“前几天省上开了个高校总务处长会,推广民族学院的小球藻,说那玩意儿营养丰富,但很难做,我已经派两个炊事员学去了。学回来先给病号吃。”小球藻即进入20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的保健品螺旋藻的前身,江知道有推广小球藻一事,便说:“好是好,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邱接着说:“咱们的病号灶太小,我打算扩大一下,这个我能办到。但是病号灶要有供应病号的食品,也就点鸡蛋豆腐之类,放过去算个屁事,现在要打报告省上批。”说着说着,他的粗话就来了。
江看了花名册一眼,“拿回去整理一下,看有多少人需要吃病号灶,明天报来。路我去跑,直接找省委主要领导”。院长答应,起身接花名册时,江问:“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院长这才请示他最需要请示的,即对各类病号的治疗方案。说浮肿病人虽多但不传染,可住原宿舍吃病号灶,而肝炎和肺结核必须隔离治疗。校医院就那么几张病床,早住满了,连走廊也加了床,看怎么能腾出几间做病房的,哪怕是很简易的。江问邱有没有办法,邱拧起脖子想了半天,一口咬定没有。说实在要挪就挪餐厅二楼,能隔出几十个小间。江说那不行,传染病人怎么能住餐厅?然后邱提出几个地方,都遭否定。说着说着脑门一拍,有了。操场东南角有一块空地,原来是生物园,“大跃进”时林校长批给生物系放十万斤“高产卫星”的,没放上去地也荒废了,再没人去过,有一排简易工棚,原来作温室用的,可以改造。
三人当即去实地查看。绕过一堆砖瓦废墟从一个废旧的栅栏门进去,一片荒草中靠墙一面果然有一排废旧工棚。经过现场踏勘设计,居然能隔出二十个小间,可住四十个病号。邱贤道痛快表态,一星期弄好,打扫干净。院长说这样重病号基本能解决。
江交代院长,以后每半月将病号的变化写成书面材料上报一次。
就从这天开始,江隆基决定不去吃给几个高干办的小灶,将省上给他的一份副食补贴转到病号灶,将自己的基本供应转到教工灶。他回想起在延安最困难的那几年,在教工灶亲自指导炊事员试做代食品,如土豆叶、榆树叶等捣烂,和点豆饼杂面反复熬煮成粥,陕北人叫“钱钱饭”,当年的流行叫法是“瓜菜代”。他在教工灶吃了几个月,加上劳累,瘦下去一圈。北京带来的衣服已经宽大穿不成,保姆朱大妈建议重新做,他不同意,吩咐朱大妈改一下接着穿。这些情况由朱大妈说给宋超,宋超打电话给邱贤道,邱不声不响将他的基本供应转到家里,正好省上送来一点鸡蛋和黄豆,一并交给朱大妈,叮咛她负责一定要江校长吃到嘴里。
五十多岁的朱大妈名叫朱度凤,江苏丹阳人,原是学生灶的炊事员。林迪生记着他的承诺,和邱贤道商量,百里挑一挑中她,专门照顾江隆基和孩子们的生活,上班来家,晚上回家属院后面一排平房宿舍。她出来工作有些年头了,勤快善良,饭菜手艺好,孩子们很喜欢,亲切地叫她朱大妈。由于宋超一周才回家一次,朱大妈实际上成了这个家的家庭主妇。困难时期,她几乎每周要向宋超告一次江校长的“状”,告他把上级照顾送来的副食品转手送幼儿园或病号灶了,自己不吃也不给孩子吃,等等。也有惹宋超生气的,有段时间,这对经过战争生死考验的恩爱夫妻常为点吃食争争吵吵,每次争吵都以丈夫承认错误而结束,但没有做到下不为例。比如,青海省省长王昭是江在华北联大的学生,又是宋超的同学,托人送来两小桶藏民的精炼酥油,等宋超知道时竟全部转送幼儿园了;又比如,林迪生好不容易从医学院的病号灶上弄来两只鸡,打电话给宋超吩咐一定给江校长吃,等她回家问起时,已经转送到学生病号灶了,不但不领情,还批评人家林校长的特权思想。
又一天,邱贤道电话告急:学生灶库存的面粉最多能维持一星期,一连跑了三四天,粮站答复外调的粮食运不进来,他们也没办法。今天干脆关门了,人都找不到。“江校长,这可咋弄?几千学生一旦断了粮……”江隆基喝住他:“尽说废话!我去借!”
当即驱车进省政府,进省委。领导大都不在,问去哪儿了。回答千篇一律:下乡去了。留下值班的工作人员对他很客气,但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无奈,都说回头向领导汇报。好不容易见到一位能负点责任的,连连说:“暂时的,暂时的……能解决,能解决……”江隆基对这种搪塞敷衍很不满,便不客气:“暂时到什么时候?哪天能解决?人命关天,几千学生断了粮,我负责还是你负责?”
那人起身看门外没有人,关上门,回头倒了杯开水递给江隆基,坐他身旁小声地说:“江校长你还不知道,一列运粮的火车叫农民抢了。”江隆基惊得无话可说,那人便如实说起甘肃的灾情:东面的定西天水地区,西面的武威张掖地区,已经出现了大面积饿死人的情况。东面的往陕西逃,西面的往新疆逃,个别地方已经绝村绝户了。前些日子,李富春、谭震林两位副总理先后下来视察灾情,都落泪了,说没想到,解放十多年了,老百姓还连肚子都吃不饱……都没来兰州就回北京了,说是去搞粮食。学生吃不饱,总还有二十多斤面粉,粗粮细做,搭配好,只要保证吃到肚子里,总还不至于饿死;农村就不一样了,现在是每天供应四两原粮,都叫“救命粮”,就这点还不能保证。来一车,到一个县甩一个车皮,县上克扣一点,公社克扣一点,大队也要克扣一点,你想想,到农民嘴里的能有多少?饿急了造反,抢火车并不奇怪,李自成起义不也是饥饿逼出来的嘛……他自知失言,急忙拐弯,“所以省上领导都下乡去了,亲自监督给农民分救命粮去了”。
江隆基听得心里发冷,直冒虚汗,他扶着前额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是为兰大的粮食而来的,便问:“供应大学生的,什么时候能接上?”那人给了他个放心话:“快了快了,从加拿大进口的小麦已经到了天津港,正在装车。这回省上已经采取措施,再不能叫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