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19232800000032

第32章 回到西部(5)

朱子清在生物碱实验室等他,门半掩着,人在一架玻璃仪器面前聚精会神地工作。江隆基轻轻敲了敲门,径直进去,说:“朱先生,年还没过完,你在这里忙啥?”朱子清爽朗一笑:“我就这命,只要能进实验室,啥都可以不管,经常连吃饭都是家人来叫。”他既不让座也不倒水,简单寒暄几句,就请江校长参观他的实验室。

出门一拐,进了一间更大的,里面一架一架一橱一橱的实验仪器江隆基看得眼花缭乱,朱子清用最通俗的话语介绍说:“我1955年从复旦调咱们兰大,1956年就建成了这个实验室,叫有机微量分析实验室,是西北地区第一个,别的大学还没有。就在这里,我进行钩吻素研究。”他估计江校长听不懂这个专有名词,又改说成“植物碱”,江还是茫然,他索性这样说:“你知道中药里的贝母吧?”江点头。“贝母有浙贝母,有川贝母,通俗地说,我做的是贝母植物化学结构研究。这个课题我得搞一辈子,1940年在美国就发表论文了,在复旦研究浙贝母,现在研究川贝母。就因为这个实验室和这点成绩,1956年全国科学大会上还授予我自然科学奖,化学奖只有三项,咱们兰大就拿回来一项,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还应邀到德国出席国际植物碱化学会议,会后又应邀到匈牙利科学院讲学……”

边看边听,江隆基感到化学这门学科的博大精深,一味中药贝母就够一个科学家研究一辈子,真是奇妙无穷!同时感到,面前这位年近花甲的朱先生是那种豁达乐观、痴迷科学的真学者、真学问家。听他介绍,丝毫不觉得他是自吹自擂,而是离了他的本行就无话可说的那种人;这种人北大不少,兰大也有。江隆基打心底里喜欢这种人,否则他就不搞教育而干别的去了。

看完,朱子清带他出来又进了生物碱实验室,说那边用途广,课题多,别的老师也要用,他又搞了这个小的,专搞生物碱。

江隆基注意到,他的两个实验室都没有挂什么化工厂的牌子。

朱子清1900年生人,高个子,大江五岁。面对面坐定后,朱子清弯腰从竹皮暖水瓶里给他倒水,江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严重谢顶,背也有些驼,递上一杯白开水不无歉意地说:“江校长委屈一下,没茶叶。一月就一百多元,老家还有点负担。”江隆基明白这是给右派发的生活费,因为按国家工资标准,1952年的教授一级应该是四百元以上,他在北大调整冯友兰的教授级别和破格提拔季羡林都是这个标准,兰州还应更高些,便感慨:“太低了,才这么一点点。”朱子清急忙说:“别误会,江校长千万别误会。我随便说起,不是向你哭穷,我爱人也有工资,够花,吃饭没问题。我出生在安徽桐城乡下,祖辈生活就很清苦,父亲半耕半读,我从小养成了过苦日子的习惯,生活上历来要求不高。”

面对面相视,目光都饱含着理解和同情。朱子清有学者的眼光和头脑,似乎知道江隆基所为何来,需要知道什么。便朗声一笑说:“江校长也许知道了,陈时伟是甘肃省九三学社主委,在他的劝说下我和左宗杞于1956年都参加了九三学社。1957年鸣放时我正在莫斯科大学访问,结束后回到北京,九三学社中央正在动员鸣放,给我戴了一大堆高帽子,说我是国际知名的化学家,叫我讲讲,给党提提意见,帮党整风。我只提了一条,说全国解放后,我的工作是三年一换,先上海交大,后复旦,后兰大,太频繁了。知识分子听党的话跟党走没错,但党在调动知识分子的工作岗位时,起码应该征求一下本人的意见吧。一次话都不谈,就叫你举家西迁支援大西北。接着发了几句牢骚,说我就像童养媳一样,婆婆叫你到哪里你就得到哪里去。还有一条,我说黄河水很浑,许多化学实验做不出来,也不好喝,长期喝能把脑子喝笨了。但我后面还有话,说西北地区秦岭、祁连山、天山的野生植物很丰富,我一辈子研究不完。《光明日报》发表了我的发言摘要,发言记录转到兰大,他们断章取义,把我后面的话删掉了,说我把党比成婆婆,把自己比成童养媳,散布甘肃落后论,就这两条。1957年划右派时没轮上,但我已经感到不妙,凡说过甘肃山上没草树上没鸟的,十有八九都划了。1958年补划,倒是找我谈话了,说要超额完成任务,叫我当右派。”

江隆基记着林迪生的话,就问:“是不是还举了西南民族学院一个教授做例子?”

“是啊,不是例子,说是榜样。不过我可没像那个教授一样回答,我是有条件的,要进实验室,不让进实验室我宁可跳楼也不当。也许看我年纪大,他们答应了,这不……我就天天来实验室劳动改造,他谁敢说实验室的工作不是劳动?”

朱子清接着介绍自己的人生之路、治学之路。江隆基发现,这位享誉国际化学界的学者的治学之路和自己的革命之路有许多时段是可以对接对比的,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侃谈起来——

1926年朱子清从国立东南大学化学系毕业并留校任教时江正在北大读预科。

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朱子清因对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不满,险遭逮捕,被东大开除回老家教中学;而江隆基在“四.一二”后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29年朱子清抱着“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的良好愿望,前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化学研究院求学,他说那所大学的化学系在美国很有名,他和陈时伟夫妇算校友;而这时江隆基也抱着同样的愿望在日本留学。

1933年朱子清在伊利诺伊大学研究院获得博士学位,经化学系主任亚当母斯教授推荐,前往德国明兴大学(即慕尼黑大学)师从诺贝尔奖得主魏兰德教授继续有机化学研究,后又经魏兰德推荐赴奥地利格拉兹大学跟随微量化学分析创始人、诺贝尔奖得主帕戈尔教授学习微量化学分析;此期间江隆基经杨虎城推荐前往德国柏林大学学习经济学,并担任旅德旅欧华侨反帝大同盟书记,多次往返法国巴黎和马赛。

1936年朱子清回国担任南京应用化学研究所研究员;江隆基回国担任西安二中校长。

1937年朱子清出任北平研究院药物研究所所长;1938年江隆基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从此,朱子清开始了在多所大学当教授的化学家生涯,江隆基则开始了在多所大学当领导的教育家生涯。

“殊途同归!”

两个世纪初人,怀着同样的人生抱负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结果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最后“同归”到兰大这条路上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比到此,相视而笑,同声感叹!

一路谈下来,江隆基把面前这位化学家与北大他接触最多的化学家傅鹰在心里做了一番比较:同是留洋学者,学术方向不同,朱痴迷于贝母一类的小植物,傅痴迷于蝎子一类的小动物;性格差异也很悬殊,朱和善可亲,傅尖酸刻薄;但二人的政治命运又是相同的,都是右派,而且都是补划的。作为大学校长的他,不得不反问:为什么要这样伤害知识分子?

推心置腹地交谈使江隆基把朱子清看作知己朋友,嘱咐他搞好科研的同时注意身体,搞好教学的同时关心一下系上的工作。朱子清答应得很爽快,“化学系最大也最乱,刘有成是我安徽老乡,我桐城他舒城,小我二十岁,是块搞学问的料子,但没行政工作经验,镇不住,最好派个强硬干部来;有些没任何学术背景专吃政治饭的干部,恐怕得换一换”。江隆基说朱先生这些意见很重要,我记下了,问题都得解决,但得分轻重缓急。

江问起另一教授陈耀祖的情况,朱纠正说暂且还是副教授,三十岁就评上副教授很不容易。浙江大学的高材生,1949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调兰大,专门研究药用植物的。要不是右派问题,正教授也快了。他的右派更简单,就一句话,说“反右”扩大化了,不应该把那么多知识分子打成右派。听说家里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请准假,回长沙老家探亲去了。

江隆基抬手看了看表,说:“都六点多了,谈了一下午,耽误了先生的许多宝贵时间。”朱子清说:“也该回家吃饭了,今天不用家里来叫。”

于是锁门下楼,二人刚走出化学楼,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迎面骑自行车而来,老远叫“爸”。朱子清说:“儿子,用自行车接我来了。”又对儿子说,“江校长,叫江叔叔”。儿子礼貌地叫过。“你先回去,爸和江校长一起走走。”

望着儿子飞车远去的背影,朱子清不禁叹了口气:“唉,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这孩子叫人操心。”

江问:“儿子怎么啦?”

朱又叹息:“怎么说呢?不说他。”

“朱先生,这又何必呢?我来看你,就是看你有什么实际困难需要帮助解决的,难道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而是这种家庭之事,实在难以启齿。”

“先生不要把我当外人,说吧。”

“我是四十岁才有这个儿子的。去年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可兰大不取,别的大学也不取。我都撕破脸皮找领导了,人家说兰大不培养右派的后代。”

“啊!”江大为吃惊,“有这种说法?”

“我的儿子,左宗杞的女儿,都是。男孩都承受不了,何况一个女孩子,陈绪明跳黄河自杀过,被人拉上来了。”

“啊!”江又叹息一声,“有这种事?”

“她妈没给你说?”

“没有啊。”

“这种说法”“这种事”都有,但只能发生在那个年代。江隆基沉重得抬不起头来,自顾自默默向前走去。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家属院分手时,才把给左宗杞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庄重的承诺,他不会因工作忙头绪多而忘记!

很可能是朱子清打过招呼,刘有成是与聂大江联系主动找到办公室的。

他来主要是汇报工作。

江隆基对各系主任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知道刘有成才三十九岁,但却是中国自由基化学的奠基人之一。他1942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化学系,1945年获得英国文化委员会奖学金公费英国留学,1948年获利兹大学博士学位,后赴美国西北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1951年又到芝加哥大学师从著名化学家、自由基化学奠基人卡拉施教授做博士后研究员,1954年底回国,1955年初到兰大,当年被教育部评为教授,年仅三十六岁,不仅是兰大最年轻的教授,在全国也屈指可数。1957年接替左宗杞出任化学系主任。

刘有成是有备而来,坐定之后便有条有理地汇报化学系的情况。

他说,自己来兰大并不后悔,兰大化学系确实不错,国内数一数二,国际上也有知名度。原来很好,学术空气浓厚,论文发表得多,引用率也高,老师们都埋头搞教学搞科研,没有是是非非。他特别强调,良好的学风是人带出来的。左宗杞非常关心老师们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困难她直接找领导解决。朱子清先生德高望重,对青年教师的培养提高很重视。可惜,两个前辈都成右派了。

他说,化学系在兰大占着许多个“最”:楼房最大,实验设备最先进,学生最多,老师也最多。有机教研室就有七十多名教师,两个教授,一个副教授,十多个讲师,苏联专家也在有机。这两年没评职称,几个讲师该晋升副教授了,从北大、复旦来的几个年轻助教也该评讲师了。化学系的专业也是全校最多的,有高分子化学、分析化学、有机化学、无机化学、物理化学、电化学、生物碱、石油化学、放射化学、稀有元素等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