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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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回到西部(2)

江隆基一家和聂大江一家被接进一辆大轿车。一出车站路面就被冰雪覆盖,直打滑。只两站地,却走了近半小时,才到家属院4号楼下。这是一栋新建的三层宿舍楼,在二层为江隆基腾出一套。他在这里一直住到生命的终结,是是非非留待后人评说,但关于这套房子却没有任何争议。因为按级别他还没住够面积,按规格却是兰大最好的,而且与几个教授、几个高级干部同住一楼。

兰州大学旧校址在西关萃英门,现在的新校址位于盘旋路东南角,占地六百多亩,于1954年征地建设,1957年整体搬迁,离火车站很近。新中国的城市建筑也是苏联模式,即四四方方一圈围墙,先搞周边建筑。楼房多是尖顶两檐,三层或四层,走廊宽敞,墙壁厚实,房间高大,这一风格的重要建筑物到21世纪还保留有一些,挤在新型的摩天大楼群中显得非常寒碜,但房间宽敞,冬暖夏凉,确有它的优越性。兰大亦如此。六百多亩地隔成两个四方院子,一个教学区,一个生活区。江隆基从4号楼去办公室,也就十几分钟,根本用不着坐车或骑车。在北大因不会骑自行车造成诸多不便,他一度想学骑,现在看根本没那必要了。

七年前到北大,他拜会的第一人是校长马寅初;七年后到兰大,他拜会的第一人是校长林迪生。但彼时彼地彼人与此时此地此人有很大的不同。见马在家,见林在医院;见马是初次相识不免忐忑,见林是老同事久别重逢;马豁达开朗侃侃健谈,林忧心忡忡精神不振。

林迪生比江隆基大两岁,浙江临海人,读中学时即参加“五四”运动,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教育系,后留学日本,1926年的老党员。1929年两人在日本留学期间相识,之后江回北大母校搞地下斗争,林回浙江老家搞农民运动。林1936年转赴延安,此后一直在徐特立的领导下从事边区教育工作。江1938年到延安后两人再次相遇。江担任陕北公学教务长时林是延安师范、鲁迅师范的校长;江担任延安大学校长时林是附中校长;江担任边区教育厅副厅长时林是下属科长;解放后到了西北军政委员会,江任教育部长,林任副部长。1952年江出任北大第一副校长,次年林出任兰大校长。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央决定选派一批“党内教育家”或称“红色教育家”出任各大学校长以加强党对高等学校的领导,在此前后任命的还有吴玉章、蒋南翔、李达、匡亚明、成仿吾、彭康等著名教育家。几十年的交往,江和林算得上老同事、老搭档、老朋友,从工作作风到个性特征都相互了解,言谈不存芥蒂。

一听要去看林迪生,夫人宋超也想去。林的夫人陈楚平也是老延安,曾在邓颖超手下工作多年,在延安两家关系就很熟。在西北教育部时还是供给制,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却是分灶吃饭,两个男人吃小灶,两个夫人吃中灶(还有普通干部吃的大灶),同来同往,亲如姐妹。宋超说多年不见了,想去看看陈姐。江隆基说他急于见林迪生是想了解兰大的情况,主要谈工作,咱们刚来,你先负责把家安顿好,快过年了,不能大小事都靠学校。两家团聚就放春节吧,咱去他家过年好不好?宋超十分理解,同意留家,让他代问陈姐好。

见面是在高干病房。高干病房有会客室,暖气也热。林迪生握过江隆基的手叫他脱下大衣坐沙发上后,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我是既盼望你来,又不想叫你来”。

久别重逢,江隆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这样说。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占了他的位置?在他的印象里,林是个胸怀坦荡、和蔼可亲的老党员、老知识分子,不会对人事任命持这种态度,便坦白地说:“教育部找我谈话时提出两个地方,一个是合肥工业大学,一个是咱们兰大。我想咱是西北人,根基也在西北,有许多你这样的老同事,工作可能好搞些,就表态来兰大,中组部也同意。”

林说:“我也听说了。我就盼着你早点来。我这个校长已经名存实亡了,不管事了。”

江替他宽心:“你有病,先安心看病,年纪大了,耽搁不起。哎,还没问检查出什么病?听说住院有些日子了。”

林迪生扑哧一笑。“什么病?啥子病都没有。真的,对你不说假话。头上顶着大帽子,不想干了,住进医院图个心闲,好歹现在还是高级干部嘛,有这个资格嘛。”

“帽子?什么帽子?”江隆基敏感地问。

林迪生没正面回答:“听说你在北大也戴了顶右倾的帽子?”

江隆基如实说:“只是拿大帽子吓人,倒没具体戴到头上。要走了,一份鉴定做了两个半月,给我列了五大罪状,天天挨批判,批我的右倾思想,有些人很想给我扣顶大帽子!我做人的原则历来是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工作上的缺点错误都接受,但有些大是大非问题,像马寅初的人口论,我一直认为是学术问题,不应上升到政治问题大加批判;还有教授划右派的问题,像傅鹰,毛主席都表态了,他们硬要划;还有陈伯达提出的建设共产主义新北大的问题,老林你也搞了一辈子教育,你说怎么建设?”

林迪生又是扑哧一笑,话来了。“你在北京,党中央的眼皮底下都这样。我这里可是山高皇帝远,王法在眼前啊,人家给我扣的帽子更大,是反党集团的总头目,你信不信?”

“笑话!”江难以置信,“你是老资格的共产党员了,该知道反党集团是有纲领有组织的,你有吗?你的纲领是什么?你有多少人马?”

“有啊!一个校长,姓林;一个人事处长,姓任;一个人事科长,姓康;当校长的找处长科长研究个工作,就是秘密串联;安排个一般干部不请示就是跟党闹对立。这就是组织,叫林任康反党集团,去年制造出来公开宣布的。我的纲领是不同意划那么多右派,不同意拔那么多白旗,全校才两千七八百人,就划了二百六十二名右派,拔了四百八十多个‘白旗’,加起来七百多人,占到四分之一了,整得教师不敢教,学生不敢学了。你说这样的大学怎么办?”

江隆基惊讶,确实比北大的比例高得多!

林接着说:“省上来检查,我只说了一句不能这么大批大斗,人家就教训你:别摆你的老资格啦,现在正在批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们就是要外行领导内行,你在延安窑洞里办个识字班行,现在是教育革命,办共产主义大学,你行吗?”

“还不是陈伯达、康生那一套?”江隆基哼了一声。听得出,这是在说学校与省上的某些负责人,与自己在北大被免去党委书记后的际遇何其相似!你不听他的就是右倾,就找茬儿批你,整你,架空你!

“唉,这兰大我是没法子搞了,所以我盼着你来。可你来了又能怎样?这烂摊子,难办着哪,所以为你着想,还不如去合肥。”林迪生在老同事、老朋友、老领导面前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在宣泄,在倾诉;说兰大,说甘肃。

他说,兰州大学是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以后办起来的,创建于1909年,到今年整整五十周年了。“我提议应该庆祝一下五十周年校庆,人家说解放才十年,搞校庆就是怀旧,又给我戴了一顶帽子,叫‘厚古薄今’。”(按:1958年学界刮起一股风:提倡厚今薄古,大批厚古薄今。)

江哭笑不得:“挨得上吗?乱弹琴。一所大学的校风、学风是在长期的办学过程中形成的,历史悠久应当感到光荣。”

“是啊,是啊,”林感慨说,“抗战以后,许多知识分子投奔大后方来兰大任教,像国文、历史两系的系主任杨伯峻、顾颉刚,都是大学者。你也知道,兰大是1945年确立为国立大学的,解放后1955年教育部确定为全国重点建设的大学,国家从财力、物力、人力给了很大的支持。新校址的建筑是请苏联专家设计的。教育部把我叫到北京,叫我去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山东大学协商调教授,朱子清、徐躬耦、赵俪生就是那一批调来的。教育部年年都从北大、复旦等大学选派一批青年教师,有些还是研究生。‘反右’以前,兰大的发展形势很好,十个系,理六文四,办学规模和办学质量在全国都是数得上的,西北更是领先的。可去年把文科几个系都撤了,现在孤零零就理科几个系,怎么能办好?”

江忍不住插问了一句:“怎么,文科都撤了?”

“啊,你是不晓得。”林迪生到老说话带江浙口音,“前年‘反右’,法学系停招了,全国都一样;去年‘大跃进’,把文科三系都分出去了。历史系并到师范大学了,经济系并到财经学校升格成财经学院了,中文系一分为二,一部分并到师大了,一部分并到艺术学院了。原因嘛,我也不晓得,人家说文科不能办工厂,不出产品。”

“高等学校的产品就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嘛。教育方针说得很清楚,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综合性大学不设文科,全国还没有先例。”这一点,江隆基的观点十分明确。

“所以我说山高皇帝远嘛,简直乱了套了。”林迪生接着说,“省上坚持要那么干嘛。中国科学院西北分院召开会议,提议把兰大改成西北分院管辖的科技大学,省委领导坚决支持,兰大不同意,还叫我在会上作检讨呢。教育部也不同意,在报告上批示:‘兰大改为理科大学,妥否值得研究’,但还是强行分出去了。文科分出去后教师全部流失,图书资料送出去近八万册,记得还有一部非常珍贵的《明实录》,损失太大了,简直是大伤元气啊。”林迪生痛苦得几乎落泪,江隆基也难以理解,全国都在“大跃进”,还没听说这样瞎折腾的。

说到“大跃进”,林迪生的话更多了,说甘肃不是“大跃进”,而是在一个人的指挥棒下“大冒进”。一个“十年九旱”的县能放出亩产一万多斤小麦的“高产卫星”,你信吗?这还是“小卫星”,最大的“卫星”就是“引洮工程”,要把洮河水引到陇东地区的董志塬,这设想也许是很好的,但也太浪漫主义了吧。那么大的工程,没有严格的科学设计,没有工程设备,只简单测量了一下,就把几十万农民开上去挖山,到处沙土扬天,到处沟沟渠渠,到处是挑断了的山梁。起点在临洮县古城水库,集中了几万民工,雪白面粉袋子堆积如山,一次大洪水卷了个精光,人也死了不少。农民看害怕了,跑回家了,家里的老人孩子都吃食堂,食堂解散了,锅碗瓢盆炼了钢铁了,吃什么,不饿死才怪……

江隆基想起火车站的那个老农民,抬手示意别说了,“就说兰大吧”。

“兰大?兰大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说,“反右斗争”的硝烟还没散尽,接着就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兰大提的口号是“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大办工厂,大放卫星”。正常的教学秩序完全打乱了,谁想停课就停课,谁脑袋一拍想办个什么工厂就办个什么工厂,办了多少?总有一百多吧,你到校园里转一圈看看,炼钢厂都编了号,1号、2号、3号……到处是碎砖烂瓦,弄得一个大学工厂不像工厂,学校不像学校。“教育革命”还要放“教改卫星”。把学生组织起来日夜突击,两三个月就编写出数十种“献礼教材”;全校不到一年便宣布完成了五六百项科研项目,不经任何鉴定就宣布超过英国了,赶上美国了,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了。你北大敢吹这个牛吗?谅你不敢!兰大就敢!为啥?上面有人支持嘛,隔三岔五就有人下来鼓动宣传嘛。化学系期中考试,由于劳动频繁缺课过多,致使一个大班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不及格,这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否定教育革命的伎俩,于是指定一名年轻助教出题“考”老师,判卷的年轻教师慑于政治压力,给几个教授打了不及格。就这么荒唐的事,省报头版头条居然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为题发表文章,大加赞扬和肯定这种“考教授”的做法,说是“大跃进”的新生事物。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老教师宁可钻到实验室捣鼓点什么也不愿去上课,于是又出现了另一种新生事物,高年级的学生给低年级上课。我?我就不能说嘛。找省上谈过多次,说教育革命不能这么搞,人家就说我给高涨的群众运动泼冷水,对“大跃进”有抵触。好吧,我不反对,我支持。生物系有人要搞试验田,放亩产十万斤的“卫星”,我答应给人家划出一块地来,但又多说了一句,十万斤能堆多大一座山,可能吗?搞科学的人要讲科学。这下好啦,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我的“右倾”,拔我的“白旗”。“卫星田”倒是种上了,你猜产了多少?不到七百斤,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按当时的逻辑:不是“红专”就是“白专”;“白专”就是“白旗”;“白旗”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大跃进”就是“反党”;再加上一贯“重用右派”,就成了“反党集团的总头目”。

一口气说到此,林笑着问:“毛主席说,除了沙漠,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你理论水平高,你说是不是越干旱越贫困的地方越容易出左派?”

江也笑着反问:“甘肃的干旱贫困是出了名的,那你这里怎么出了这么多右派?”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反右”问题上。这是个更为沉重的话题。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在知识分子中间是个最敏感、最忌讳又最耿耿于怀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