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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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雪压青松(2)

党中央的指示是要贯彻执行的。江隆基所作的《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北大而努力奋斗》的主题报告也迫于陈伯达的压力,在校刊上发表时改为《为建设共产主义新北大而努力奋斗》。但是江隆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陈伯达的“新理论”“新思想”。他留学日本,留学德国,深知东西方文化有差异,各国的国情不同,但教育作为人类普世的文化传承,是有其共同规律的。即便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也还没听说哪个国家有共产主义大学。他搞了一辈子教育,现在是越办越糊涂,社会主义才刚刚开始建设,怎么能跨越历史,办“乌托邦”式的共产主义大学呢?“共产主义的新北大”是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难道就像现在这样,大字报铺天盖地批来斗去,“教授下讲台,学生上讲台”,连钱学森、华罗庚这样的科学家也去打麻雀除“四害”,学生不上课去“土高炉大炼钢铁”,就叫“共产主义大学”?在革命战争最为艰苦的岁月里,江隆基转战晋察冀、陕北高原,办陕北公学,办华北联大,办抗大,办延安大学,将数以万计的知识青年送往前线,最多的一年输送五千多人,这些热血青年为民族的解放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甚至牺牲了生命,现在党政各界的许多负责同志都是那时毕业的学生,这算不算是陈伯达所说的“批判的革命的共产主义精神”呢?

实在想不通,江隆基就按共产党人办事的原则向陈伯达陈述自己的“不同意见”。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口气是请教式的:“现在还没有共产主义的经济基础,怎么能办成共产主义大学呢?还是提共产主义思想教育为好,不能把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和共产主义教育制度混为一谈。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共产主义教育制度是什么样子,没有借鉴,说不清。”陈伯达说:“我的讲话允许有不同意见。你不同意,就写成文章发在《红旗》杂志上批判我好了。”陈伯达先挂断了电话。然而,《红旗》杂志被陈伯达把持着,即使江隆基写出“不同意见”的文章,能发表吗?

不理解,想不通,也无法贯彻执行,他又去请示上级主管北京市委。市委说理论方针上的事由中宣部管,你去请示中宣部吧。党的八大二次会议后有个座谈会,会上江遇到康生,便请示加汇报,说他“思想上想不通,工作上无法贯彻”。康生对北大没有好印象,见江隆基就气不打一处来,拧起脖子说:“我们是共产党,又不是社会党,共产主义大学为什么不能提?你在德国几年,怕是中社会党的毒太深了。北大办得很糟,尤其是哲学系,给学生讲黑格尔,讲杜威的实用主义,讲新康德主义,完全偏离了大方向,当然办不成共产主义大学,你就不想办嘛!”

康生的话,等于是将江隆基臭骂了一通。

于是,北大的头头脑脑们只得闭门造车,编织“共产主义新北大”的“宏伟蓝图”。6月上旬,以党委名义颁布了《大干特干,苦战五年,建成先进的共产主义北京大学跃进规划纲要(草案)》(1958—1962),这个“纲要”一出台,校园里一片哗然。又不知是什么原因,不到一个月,略加修补,将原来的“五年”改为“三年”重新颁布了一次,竟要在“三年实现共产主义”,真够“跃进”速度!

副校长周培源不是党员,未能参加党委会的讨论,看到下发的“纲要”,急忙找到江隆基,开口就说:“这是违反教育规律的,不符合实际。”他举出最要害的学制问題,“本科教育是基础知识和理论的教育,国外一般都是四年,现在改为六年,将学士、硕士、博士三个阶段拉在一起,意在超英赶美,赶超资本主义,用意也许是好的,但这不科学,不符合教育规律。要完成这三个阶段的教育,西方发达国家也得八九年,咱们怎么能一下子超过呢?”

江隆基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周副校长,你的看法我完全同意,但是我无能为力了。”

是无能为力了,这年8月,上级免掉了江隆基北大副校长的职务,意味着他在北大使命的终结。

8月是学校里放暑假的季节,江隆基无职无权无事可干,蛰居在家。他是那种不可一日无事可干的干部,突然地闲居在家,便有莫名的失落感不时地袭来,空前的寂寥!空前的孤独!

8月又是高等学校招新生的季节。远在大西北的兰州大学派教务处干部张开基来北京招生。京城里的中学生报考兰州大学的本来就不多,挑来挑去没录取上几名。其中三人可录取,但都有家庭问题:一人父亲在台,一人父亲被镇压,一人父亲刚划成“右派”。以兰大“反右”的做法,如果录取了,仅此一条招生人员就够打成“右派”。他怕株连自身,便打长途电话请示学校领导。答曰:“坚决不要”。要退就得经过全国招生委员会主任周培源(按:周在该委员会1950年任副主任,1951至1959年任主任)。周培源看了新生档案后说:“这么好的成绩,你兰大凭什么不要?没有报北大,报北大我们就录取。不能退,回去就说我说的,不能退。”尽管如此,该同志还是迟疑不决,担心回去交不了差。周培源又问了些别的,当得知他是老西北教育部的人时,说:“去看看你们的江部长吧,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经周培源的指点,张开基一路寻寻觅觅,从燕南园西北角66号门前经过,拐弯,下坡,找到了江隆基住的平房50号,见面直呼“江部长”,并作了自我介绍,所为何事而来。江隆基想起来了,当年西北教育部的一个小伙子,便开始叙旧。毕竟是老同事久别重逢,江隆基心境大好,话也说得多了些。听完关于几个新生的情况后,江奇怪地问:“兰大也是这样?”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周培源的意见是对的,取走吧。父亲的问题是父亲的,总不能让子女再背一辈子,连个上学的机会都不给。”虽说是家丑不可外传,但在老首长面前,张开基还是忍不住诉起苦来,说了些兰大自“反右”以来许多激进过火的做法,老教师不是“右派”便是“白旗”,人人自危,没资格上讲台,出现了“学生考教授”“高年级给低年级上课”等怪现象,“大跃进”办了几十个工厂,操场上“土高炉”编了号,现在是学校不像学校,工厂不像工厂,云云。

江隆基听了,感到兰大比北大更乱更糟,便很谨慎地道出了自己的处境,有可能调离北大。张顾不上细究,忙问调往何处。关于江的去向,北大传闻颇多,但教育部提出两个去处让他考虑:一是安徽的合肥工业大学,一是甘肃的兰州大学。

张开基乐了,便掏心掏肺地向老部长进言:“老部长,你本来就是西北人,吃西北的小米长大的,就回西北吧。京城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你单枪匹马工作肯定推不开,我完全能想得到。兰大虽乱,却有你的许多老同事老部下,像林迪生,现在还是校长嘛,年纪大了,有点镇不住,压力很大。陆润林还是教务长,正常的教学秩序打乱了,急得团团转。以你的资历、能力和经验,大家肯定服你,咱们齐心协力办兰大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隆基说。他对兰大是有感情的,1951年去过,是为陕西、甘肃几所院校的调整合并之事,那时还在萃英门,新校址不知什么样子。1955年教育部将兰大确定为国家重点建设的大学,并确定为北大对口支援的两所大学之一。兰州大学是老校,甘肃又是重点建设的工业基地,高等教育要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合理布局。几次会议他都参加了,是积极支持者。从那以后,北大每年都要给兰大分配一批优秀的应届毕业生,还要抽调教师干部去支援。所以在兰大不仅有老西北局的熟人,还有北大的部分师生,“如果组织同意,我当然去兰大。合肥那边是工科大学,我不懂专业”。

张开基激动地握住老首长的手,说要把这个好消息打电话告诉林校长。江说:“不可以。工作调动是组织部门的事,个人意见是个人意见,组织决定是组织决定,最终要服从组织决定。”

他乡遇故知,两人又谈了许多,江隆基留张开基吃了午饭,一碗炸酱面带几个小菜,之后亲自送到公交车站。

1958年国庆节后,教育部正式通知江隆基:调离北大出任兰州大学校长,正式任命书稍后由国务院颁发。

江隆基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调动。如果说,七年前的国庆节他是迫不及待地要走进北大的话,七年后的国庆节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北大。七年来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七年来的是非功过只有留待后人评说。已经赋闲一个多月,他想尽快投入工作。为了争取工作的权利,其他恩恩怨怨都可抛弃不计。当天晚上,他把这一重大变动告诉夫人宋超,叫她也写个请调报告,并做好移交工作的准备。

北大党委提出,要对他在北大的工作做个书面总结。他理解并愉快答应了,不就做个鉴定嘛。干部离任,由所在单位就其在任期间的政治表现、工作成绩、品德作风等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并实事求是地指出其缺点和不足,“希望今后”如何如何。这是常规工作,江隆基再熟悉不过。

开始两天气氛不错,像个鉴定会的样子,与会者一个个有头有尾地说来,像在为他评功摆好,优点一大堆。之后一天,就以校刊上的那篇文章为转折点,开始了对他的非难,要他做出解释。他就那个《教职员工请假考勤和奖惩办法》产生的背景和过程做了说明,说同时制订的还有一系列教学管理文件,有的还被教育部推荐到全国高校了,像《教研室工作条例》《考试守则》等。有人不同意他的解释,“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在上面批示‘不可操之过急’,教师有‘自由主义的传统’和‘高度的自尊心’,是什么意思?”江隆基心里明白,这已经不是做工作鉴定了,而是在鉴定他的政治立场、政治观点、教育观念了。他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做出理论的说明和解释,然而没人能听得进去。

接下来便是层层加码、步步提升,将他在北大七年来的讲话、做法一一梳理,逐条过滤,上纲上线到原则立场,给他戴了一顶顶“右倾”的帽子。譬如,说他在政治与业务的关系问题上有“过分强调业务,忽视政治的倾向,没有给各种资产阶级思想以有力的批判和打击,对于资产阶级的教育思想和学术思想在我校的深刻影响估计不足,因而斗争显得软弱无力;在团结改造知识分子的工作中,由于对他们缺乏一个正确的认识和估计,因而片面地强调了团结,放松了对他们的思想改造”。又如,八大提出高等学校实行“党委制”后,许多同志都认为“党委制就是党委对学校工作的全面负责制”,但江隆基同志却认为,“像北大这样大的学校,无论当时或以后都不能没有党外人士参加领导,如果强调党委负责制,就难以调动非党干部的积极性,他们就有借口对工作不负责任”。而且在有党外群众参加的会议上说,“我一直认为党不能包办一切,党与非党的行政负责人要分工负责,我很苦恼工作总是抓不过来……希望党外同志多起点作用”。再如,在教学和科研中依靠谁的问题上,江隆基缺乏明确的阶级观点,“对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业务上是迷信的”,“对培养新生力量缺乏一系列必要的措施”。在北京市委宣传会议上曾说过,“办学校依靠谁的问题,北大党内反复讨论过,当然谁的学问好,就依靠谁。从长远看,新生力量很重要;从当前看,主要依靠老教师”。再再如,江隆基对学校主要矛盾的估计“是否右倾”?对大鸣大放的理解“有无偏差”?执行“是否坚决”?他在北京市委宣传会议上“对学校的矛盾的分析只强调了领导与被领导的矛盾,党与非党的矛盾,根本没提到阶级矛盾”。在北大一百五十人座谈会上的讲话“实际上是一种政治上退却的表现”,在人民大学林希翎来北大时“对中央的鸣放指示理解有偏差,执行不够坚决”,“对上级的意见尊重不够”;“磕头”事件“实际上是一种丧失立场的表现”。再再再如,江隆基“在个人与组织关系上有些地方不够正常,主要表现在个人与党委的关系的摆法上是不妥当的”。“隆基同志是党员副校长,当然是党在学校的主要核心领导人物,而隆基同志却没有这样认识自己的责任,强调自己不过是一个党委委员”,1956年被选为党委书记后,“却又认为自己只不过是挂个党委书记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