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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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雪中送炭(5)

江隆基还不了解这一情况,奇怪怎么会没有供暖,问那怎么过冬。严仁赓解释说,就他所知,现在北大的教室、学生宿舍、办公室都是集中供暖,住宅有暖气的就东头51号到66号那十几套,西头这边我这50号以前都是平房,临时安装的小锅炉,要自己买煤烧,一个冬季十几吨,雇人烧的还要支付锅炉工的工资。

“那不是问题,你能烧我也能烧。”江隆基说,“不过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好端端一个燕南园浓烟滚滚,未名湖里养的鱼都能叫熏死。回头我找总务长了解一下,看能不能尽快集中供暖?”

这样一谈,江隆基又给自己添了一项新的工作任务。

“团团转”换房的设想很好,剩下就是“家庭关”。

虽说是革命伴侣,但作为家庭的一员,总还有对家庭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家庭生活的内容是实实在在的,房子炉子、妻子孩子,加上票子算“五子登科”,来不得半点虚假。延安和西安都是供给制,夫妻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吃小灶,妻子吃中灶,孩子免费上保育院,除星期天全家团聚搞点吃食外,从不为柴米油盐操心。来北京后实行工资制,国家把工资发给你,吃喝穿戴全由自己解决,不再大包大揽干部的生活。这是一大进步。但再大的进步也有个适应过程。来北大时宋超已有孕在身,不久生下第三个女儿,西北人都把女孩叫妮子,又生在燕南园,所以取名燕妮;叫开后才发现马克思的女儿也叫燕妮,夫妻俩会心一笑,这样也好,让孩子从小知道马克思。长子江开暄已经结婚,夫妻俩星期天必来燕南园家中;长女江开旸已经来北京在海淀区一所中学读书,吃住在家;老父亲也要接来北京住一段时间。这样,他这个由历史造成的复杂大家庭,节假日将近十口人吃饭,一桌坐不下。以这样的家庭拖累提出换房,妻子宋超能不能同意,他心里没有底。住房问题上的摩擦是很容易伤害家庭关系的。在未想出万全之策以前,他窝在心里不对家人说,妻子只当他工作太累而闷闷不乐,压根儿没想到。

因为工作繁忙,江隆基常常至晚方归。丈夫不回去,妻子也不先吃,在家等着;国人传统的恩爱夫妻大都是这种模式。

这天江隆基回家很晚,瘫坐在沙发上时,占据满脑子的还是几项棘手的又是很重要的工作。妻子送上茶水问他吃过了没有,他似乎没听见。见他沉默不语,再没多问,就去厨房备饭了。

江隆基没有特别的业余爱好,不知道何以排遣解忧,让大脑得到休息。他唯一的办法是在鬓角上擦清凉油,让脑门获得一点凉意。抹到凉飕飕了,就想继续工作。

妻子端来饭食,陪他吃饭,替他解闷,找些话头儿说。

“看你成天绷着个脸,大家都怕你呢。”

“小超,我工作太多,你要体谅。”

“我倒是能体谅,可不是人人都体谅。见你那么严肃,人家都躲着。”

“嗯?有这事?什么事?”

“你办公室有个年轻干部今天结婚,没请你吧?”

“没有,谁?”

“你明天一上班就知道了。我问过,他们说你是领导,忙,不敢请,看你这个领导当的?”

他边吃饭边向妻子保证:“啊,有这事?小超你提醒得好,这是我的不足之处,以后……以后……”

江隆基是那种思考大于言谈的干部,而他思考问题的方法往往是从小处着眼向大处生发引申,借着这个小插曲,他意识到今晚可以谈谈“团团转”换房的事了。

饭后并肩坐在客厅里,丈夫关心地问起妻子的工作情况。妻子敏感地想到刚才的事,便问:“隆基,是不是我搬弄是非啦?”

“不是不是,你提醒得好,我确实不注意这些小事。上下级之间、同事之间,一些小事能影响相互关系,相互关系又影响到工作。”

妻子点头承认,又想起在西北教育部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她在西北教育部初教科工作,有一天,也是晚上回家后,她向丈夫反映一个干部工作作风不好、主观武断的情况,说:“这个干部怎么这样啊?群众有反映,你这个当领导的也不管一管啊?”不料隆基严肃地批评自己:“你如果确实看到他的缺点,就应该当面对他进行帮助或在党员生活会上提出。不能听到一些人没有调查研究的反映,就直接对我讲人家这样那样,这样对干部没有益处,对我和干部的关系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又说,“在党内干部关系、工作关系上,只能按照党的组织原则去处理,不能掺杂个人感情。身为领导干部的家属就更不能不经调查证实就进行评论。”从那以后,不打听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就成了这对夫妻之间的一条铁律;而且约定,除非万不得已,夫妻不在一个单位工作。来北大后为照顾宋超生育,将其安排在宣传部任干事,但俩人说好是暂时的,以后找机会调动。

想到这,宋超便觉得有件家庭大事不妨一问:“隆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不知该不该问?”

“看哪个方面的?能告诉的可以告诉你,问吧?”

“听说有个文件,关于工农速中的,要把工农速成中学附设在高等学校,有人说北大也要办,不知……”

“哦,这个啊,有,去年教育部发的,同时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是《对于工农速成中学附设于高等学校的决定》,一个是《工农速成中学分类教学计划的通知》。要求在全国省会一级的城市都开办工农速成中学,招收相当于小学六年级国文和小学四年级算术文化水平,具有供给制身份的优秀工人、农民和军人,让他们通过三至四年的学习,达到高中水平。人民大学开办了第一所实验速成中学,大家熟知的高玉宝、郝建秀就在那里学习。咱们北大的也办起来了,就在沙滩红楼老北大的地方,负责人是咱们这边派过去的解才民同志,北大毕业,1947年的地下党员。哎,小超,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有门!正是她想知道的。“隆基,我想调那边去工作。咱们不是早就说好避免在一个单位嘛,像现在这样,你当领导,我在你眼皮底下,人家要发表点什么看法,得先看看我的眼色,我不习惯,也不适应……”

丈夫沉住气想了想:“原则上我同意,应该这样,但有实际困难,就是妮子太小,才刚断奶……”

妻子扑哧一笑:“难为你细心,还能顾及这些。我早打听好啦,西城区南魏胡同有个洁如幼儿园,是王光美的母亲用她的名字办的,咱们把妮子送出去全托,小召不是也在北海幼儿园全托嘛,只在节假日把两个接回来全家一起热闹热闹。这样,平时家里吃饭的,就你和开旸、小曼,学校给咱们物色的这个保姆马阿姨人挺好的,保定人,认我是老乡。所以我去城里上班,家庭生活基本不受影响。”

“那也是,但路远着哩,交通问题怎么解决?我的车可不能送你。”

“啊呀,谁要坐你的车哪。你也是,大概太忙没注意,校门口就有开沙滩的公共汽车,北大两头跑上班的都坐这路车,人家能坐我也能坐嘛。”

他拍着她的肩头诚恳地说:“那好,我同意,家庭这一关就算过了。不过你得按人事调动程序办,写个请调报告交上去,等候批复。”

她依靠在他胸前,想起了1943年他写在日记上的话:“夫妻感情一定要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了解的基础上。”

他和她都感受到了信任的力量。

“可以谈了,但怎么提出呢?”他顿住想了想,问了个也许她早知道的问题,“你知道咱们这房子原来是谁的吗?”

“不知道,反正够宽敞。”

“办公室没有人告诉你?”

“没有。我是江校长夫人,人家不多说闲话的。”

“我可以告诉你,是司徒雷登的。”

“啊!”妻子惊得睁大了眼睛,“就那个……毛主席写文章……”

“是啊,还能是哪个?我的看法,司徒雷登是个失败的外交家,却是个成功的教育家。他亲手创办燕京大学,当了三十三年的校长,一直住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做梦也没梦过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刚来那会儿,还真不适应。”

“现在呢?”

“现在适应了。小曼常带她的小朋友来家玩,都夸咱家的房子好。”

该切入正题了,丈夫想。于是他就从对孩子的教育谈起,说环境变了,但革命老区的优良传统不能丢,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变,接着说到这次换房的起因、经过、设想以及换的好处不换的弊端,入情入理地娓娓道来,说给妻子听。妻子没有当面表态,他也只有耐心等待。

于是入睡。辗转反侧都没睡意,许久,妻子问:“那……严仁赓那边,叶逸芬什么态度?”

“当然同意啦。你和叶逸芬那么好,还不了解她?”

“真是个好女人,可惜……年龄不算大,不知能不能生一个……隆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支持你的工作,换吧。”

他高兴地将妻子揽进怀里,感受到革命伴侣的珍贵!

不久,宋超调沙滩红楼北大附设工农速成中学工作,担任分党委书记兼副校长,每天早出晚归,坐公交车上下班。

不久,中文系一位教师在临湖轩举行婚礼,江隆基拉上马校长一起去祝贺。校领导的出现为婚礼升了格,也增添了气氛。婚礼主持人请领导讲话。推辞不过,江隆基先讲,无非是一篇互敬互爱、白头到老之类的现成话,有掌声而无笑声。轮到马寅初讲时,老先生一开口便妙趣横生:“我想请新娘放心,我们当领导的也放心,因为根据新郎的大名——良夫,他必定是位优良的丈夫。”

一语逗得满堂大笑。在这方面,江隆基自叹弗如。

又不久,“团团转”换房顺利实现,冯友兰搬进了先司徒雷登后江隆基住过的燕南园57号院。1954年是冯友兰先生生命历程中最为辉煌的一年,可称里程碑。这一年,北大为他配备了一名年轻助教当助手,重新评定为教授一级,在哲学系试开中国哲学史纲,主讲先秦部分;还被任命为北大校务委员会委员、学报编委会委员、科学院哲学所筹备委员会委员(次年被聘为学部委员);年底,又以特邀委员的身份出席了全国政协二届一次会议。

冯友兰老先生所以能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写完七卷《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最后两个字后挥手辞别人世,是否与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舒畅心情有关?或可另当别论,然而江隆基倾注在这位学者身上的心血是有目共睹的。

又不久,周恩来总理得知“换房”消息后,在一次会议上讲:“北大解决老知识分子的困难有创造性。”讲话传达到北大,冰释了马寅初、周培源、侯仁之们的疑虑,江隆基也从这件事中获得深刻的感悟,要把北京大学办成一流的高等学府——

它需要一种“眼光”:现实的和未来的眼光;中国的和世界的眼光。

它需要一种“定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懂得高等教育规律。

它需要一种“动功”:不仅“雪中送炭”,还要“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