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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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左迁蒲、饶(2)

当颜真卿得知泉明已将堂兄杲卿以及侄儿季明的尸骨送归长安,而季明英年遇害,仅有头颅。颜真卿更加痛从中来,血泪交并,悲怆惨怛,如撕心裂肺一般。于是,情不自禁,执笔作《祭侄季明文》哭祭:

……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104

……

他回想季明小小年纪的德行、给予全家人的欣慰和寄予他的殷切期望,回想安禄山起兵叛乱后季明在常山、平原之间的奔走、传话和土门的得以破取,回想常山孤城为叛军围困,心怀鬼胎的贼臣——太原尹王承业拥兵不救,致季明父死子亡,常山城如巢毁卵碎般凄惨破败的情景,忍不住笔底怒号:苍天啊,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你难道不后悔吗?是谁制造了这场灾祸的啊?念及你——季明侄儿遭受的残害,即使有一百个身躯,又怎么能换回你的生命啊!

颜真卿和血迸泪,纵笔倾吐。无所思索,笔笔神来,顿挫纵横,如涌泉喷发,一泻千里,无可遏抑;笔下起伏连绵,苍劲飞动,浑然一体。其书乃极度悲愤中的迅笔疾书,以其深厚功力,信笔挥洒,一气呵成,却笔笔不失矩度,一扫晋唐以来的妍雅书风,雄健质朴,筋力刚毅,非草非真,正而含奇,奇不失正。那苍劲飞动的字形笔势之上,分明可见颜真卿情不自禁、喷发而出的满腹悲愤和沉郁痛楚,那纵横俯仰、流离宛转的笔画线条之中,跳荡着颜真卿的一腔怨恨和耿耿忠魂、浩然正气。无心于用笔谋篇,却成为动人心魄、无与伦比的千古绝调,彰显着颜体行书形神兼备、气势磅礴的崭新境界,被认为是继王羲之《兰亭序》之后的“天下第二行书”。

颜真卿听说常山先烈袁履谦以下将士的妻子、儿女、家人,流落于河北;堂兄杲卿的外甥女、侄儿泉明的女儿也被叛军掳掠为奴,便命泉明尽速寻访、赎回。颜泉明没有停留,立即奔赴河北,一路号哭访求,路人无不感动。在亲友资助下,颜泉明一一以钱赎其身;最后访求到父亲的外甥女和自己的女儿,却钱已不足,只够赎得一人。颜泉明怜悯姑母思念女儿的痛楚,就先赎了表妹——姑母之女;等到筹措够资金去赎自己的女儿之时,女儿却已渺无踪迹,无从赎得。颜泉明心头本已创伤累累,当下似又遭刀捅,痛不欲生。但他抑制着内心的剧痛,对常山先烈将吏五十余家、三百多口遗属,一律视同近亲,平等相待,相互搀扶着,一起来到蒲州。颜真卿同样视这三百多口人为血肉相连的近亲,关切备至,问寒问暖,一一给予妥善安置,负责赡养;以后又遵从各自所愿,给予资费,送他们返回家乡,或到其他所要去的地方安居乐业。袁履谦的妻子曾怀疑棺木内的袁履谦衣被俭薄,打开棺木一看,竟与颜杲卿一模一样,不禁深自惭愧。颜真卿及其侄儿泉明,德行如此,真是高山仰止、大义昭日啊!

颜泉明护送父亲杲卿的棺木回到长安,安葬于凤栖原祖茔,兄弟季明和表兄弟卢逖陪葬于父亲之侧。乾元二年(759)正月,颜真卿铺好纸,抓起笔,打算为堂兄杲卿撰写神道碑铭。堂兄杲卿不愧是血性男子,不愧是耿耿丹心的忠良,不愧是铁骨铮铮的英烈!他“精贯白日,义形宗社”,使我们颜氏祖宗的高风亮节,世代相传的忠贞、正气、大义,“今又继之,为不陨失”。在那些逆胡猖狂的日子,多少官吏受其胁迫,我们弟兄二人,独立横流,遥相呼应,互为掎角,俘获其谋主,斩杀其元凶。但终难独力支撑,“公与真卿偕陷贼境,悬隔千里,禀义莫由,天难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105真卿本想禀义替兄赴难,弟我没有死,你却死了,实在太让人悲痛了啊!更令人痛伤的是,你竟死得那么惨,竟然被逆胡割肉、断舌、肢解其体,凌迟而死,悬首于洛阳右金吾街,死而不得全其尸……颜真卿不由得潸然泪下,失声大哭,泪水洒湿了面前的纸和衬纸的毛毡。他颤抖着手,连揉了几张纸,写不下去。在他的心目中,他们二人虽为堂兄弟,但情同手足,亲于同胞。想到堂兄安葬之日,自己却正忙于济危救困,没有能够回乡参与葬礼,安慰英灵,事后内心常常隐隐作痛。他觉得实在太对不起堂兄了!堂兄若地下有灵,是不会宽恕自己的!颜真卿顿足捶胸,痛不欲生,不由自主地呼喊起来:天哪!这一声呼喊,竟惊醒了自己,他才感到胸前冷冰冰的,用手一摸,原来是泪水湿透了前襟。

许久许久,颜真卿的心情才少许平静了一些,才又接着续写杲卿死后蒙受的冤屈和最后的昭雪。他手中的一支笔飞快地挥洒着,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一种少有的欣慰,一种少有的振作,笔底出现的是刚健、遒劲、于飘逸洒脱中充满规整之感的文字。他仿佛不是在撰写碑文,而是在表达着自己对忠烈的诚挚敬佩,倾吐着自己对英雄的满腔崇敬,抒发着自己忠于大唐、忠于国家、挚爱百姓、憎恨叛逆、嫉恶如仇的衷肠肺腑……

如果说从颜真卿、颜泉明视常山烈士遗属如同近亲的崇高行为之中,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昭日大义,那么,颜真卿这篇为堂兄杲卿所作的神道碑铭,便使我们找到了这种昭日大义的来历:它们根源于颜氏久远的高尚家风;根源于其“德行、书翰、文章、学识”,而以德行为首的传统;根源于其自古传承的一脉忠魂、凛然正气!

颜真卿与杲卿的兄弟之情无比深厚。颜真卿当然在此前会有如《祭侄季明文》那样的祭文,隨之又挥洒出祭奠堂兄杲卿之文(可惜的是,这篇文稿没有能够流传下来)。这是历史的遗憾,万古的遗憾,也是我们今日的遗憾!我们不能不为不得领略那篇失传于流淌的历史之河的又一篇书法杰作,而不胜惋惜!

移任饶州

乾元元年(758),十月初九,因酷吏诬陷、弹劾,颜真卿在祭奠侄儿季明之后,被再次左迁——贬谪于饶州106,仍任刺史。

颜真卿仍然如同贬于同州、蒲州那样,严于责己,以功为过、以贬为宠吗?我们查阅史料,找不到颜真卿的“谢”表。缘何贬于同州有谢,贬于蒲州有谢,而贬于饶州却无谢了呢?当然,可能同样是有谢表的,只是在历史的沧桑变迁中已经丢失;但更大的可能是:这次的左迁,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太伤透人心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酷吏加于颜真卿的罪名是什么?我们也不可得知,我们只能从正史中找到“诬劾”、“构陷”等词汇。这些词汇,足以说明颜真卿的清白;拘执于酷吏加给他的莫须有罪名,也便没有多少意义了。不过,也有可能,与颜真卿命侄儿泉明访求常山烈士遗属的事情有关。五十多家、三百多口人住在蒲州,由刺史颜真卿出资赡养,又出资一一送还故里安居,此事能不沸沸扬扬地传往京师吗?惯于无事生非、打破鸡蛋找骨头的酷吏们,能不当作把柄,动其刀笔,参奏一本,以获取皇帝的青睐吗?

夫人韦氏听说了,气咻咻地直发牢骚:这是不是光拣好人欺?柿子拣软的捏?为什么一贬再贬?我们来的时候,满城饥民;饥民活过来了,刺史几乎累死、饿死,差点儿连一家人的命也搭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成了罪过了?为什么就不问问老百姓,就不派人下来看看?一道圣旨就把人贬得更远、更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