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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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左迁蒲、饶(1)

以贬为宠

肃宗李亨回归长安,入主大明宫。颜真卿伴驾君侧,直言敢谏,对军国大事,无不尽言。肃宗大赦天下,大封功臣,奖掖群臣,与他无所相关。当时,颜真卿官居宪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其二兄允南官司封郎中,弟允臧官殿中御史,兄弟三人同在台省,颜氏一家虽无褒奖,却也荣耀至极。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荣高而辱,乐极而悲。回到长安仅仅一个多月,忽有宰相参奏颜真卿“事乖执法,情未灭私”——执法不正,掺杂私情。十一月末,圣旨降临,颜真卿出贬冯翊97,为太守,充本郡防御使。

含元殿内,跪在肃宗面前的颜真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痴呆呆地注视着站在肃宗身旁的总管太监鱼朝恩,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证实。鱼朝恩却硬邦邦、冷冰冰地喊道:“还不谢恩!”

“谢主隆恩!”颜真卿深深地连叩了三个头,站起身退出殿外。他的心中如一池铅水般沉甸甸地翻滚着,涌动着,不平,失意,苦涩,怅惘,痛苦,气馁……诸般心绪,似沉重旋转的涡流一般,绕来绕去地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隆冬寒天,滴水成冰,凛冽的西北风穿透衣袍,直砭肌骨。颜真卿走出大明宫,耳边仍响着天子的圣旨之声。冷风迎面呛来,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双臂一振,周身似乎焕发出了一股热气。突然,孔子的一句话跳上心头:“君子不忧不惧”98。他不禁暗自反问自己:怯惧什么?忧心什么?难道就这么计较官位的高低吗?官位无论高低,官职无论大小,如果能为民、济民、安民,施朝廷恩泽于民,使庶民百姓安居乐业,上下纲常有序,四境平安,匪盗不生,不就是好官、清官吗?当官而能称得“好”、“清”二字,不就可以欣然面对列祖列宗,何在乎品之高、职之尊、位之显欤?难道我就为这个突然降临的贬黜而消沉下去,裹足不前了吗?官高无所贵,贬黜亦何伤!

至于究竟何事处置欠妥,“事乖执法,情未灭私”?若认真琢磨,恐与颜真卿向肃宗李亨哭诉其堂兄杲卿含冤九泉之事相关。颜杲卿智取土门,派长子泉明赴京献捷,途经太原,随泉明同去的张通幽暗自与太原尹王承业合谋,竟扣留了泉明,篡改了表章,将功劳归于王承业,另派人送往长安。后来,安禄山派重兵围攻常山,太原尹王承业拥兵不救,遂致孤城陷落,颜杲卿被贼所絷,凌迟处死于洛阳,全家三十余口同时遇害。颜杲卿的忠义和正气,可与日月同辉,光照千古,却一直沉冤未明,不得朝廷褒赠。而王承业却得以擢升,竟官至河东节度使,却因军政不修被朝廷遣使诛杀——活该!张通幽也从此曲径通幽处,步步高升,颜真卿来到凤翔行在时,他竟身居要职。颜真卿担任御史大夫后,向肃宗李亨哭诉了此事,肃宗于是黜张通幽为普安太守,并将此事上奏给了上皇玄宗。玄宗下令以杖活活打死了张通幽——据说,直打得脑浆四迸!这无异于谴责肃宗的过于宽贷、姑息,使肃宗大出所愿,脸上无光,为之而暗生闷气。联想起颜真卿要自己返回京师向着太庙痛哭三天的事,不禁怒火上蹿:这个腐儒、犟牛筋,总跟我过不去!但颜真卿的哭诉难道不应该吗?难道纯粹出于所谓“私情”吗?这又怎么是“事乖执法”——违背了自己的执法之责呢?难道身为御史大夫,就不应该向皇帝申诉冤屈吗?反正肃宗已经把自己当初希望颜真卿“允膺曳履之命,无至免冠之请”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他要贬黜你,何愁创造不出个莫须有的说法!宰相崔圆,当年靠巴结、逢迎杨国忠而身居要职,玄宗李隆基幸蜀后又靠着小心侍候而被当作心腹,被玄宗派来肃宗身边,是个极善看风使舵、媚上欺下的家伙。宰相苗晋卿,在安史之乱爆发之时官居宪部尚书,杨国忠奏请玄宗,命其出任陕州刺史、陕虢两州防御使,领兵出战,抵御叛敌。苗晋卿惧怕身死沙场,以年事已高、重病在身为由坚辞。肃宗李亨于灵武登基后,苗晋卿却忽地重病消弭,精神抖擞,来到行在,拜了宰相,十足是一位官场投机者。肃宗李亨对颜真卿心有龃龉、隐恨,崔、苗两位宰相,一个极善看风使舵、媚上欺下,一个颇精于官场投机,自然会洞明在心,于是,两人捕风捉影,罗织罪名,这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牵强附会、随意猜测。

但颜真卿并不拘执于——甚至不去认真思索——“事乖执法,情未灭私”一语的所指,也无意于对贬黜的因由斤斤计较。他早就以为,身在官场,“外其身而富贵不离,行其道而死生勿替”99,必须“视轩冕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100。他不怨天尤人,不颓丧,不灰心,不消沉,不失望,犹自忘不了的是自己失陷平原的罪责,心中仍深深地感激肃宗对自己的恩惠和信赖。他也不想为自己申辩、寻求解脱,只是深深地自责、自怨、自恨。他决心很快去冯翊赴任,几旬至一两个月之内,即以“励精悉力、宣谕皇明”的艰苦而毫不懈怠的努力,使冯翊恢复战祸的创伤。他有这个信心!

颜真卿走进家门,一眼看见了庭院中那棵老槐,粗可为顶梁之柱的主干,树皮上布满久经风霜的皱纹,像是经受了构陷、折磨、摧残之后的伤疤。它身旁的两棵石榴,抖动着一条条瘦弱的枝条,似乎在嘤嘤抽泣。西北风已经剥夺了它们的全部绿叶,光秃秃地挺立着,苦度着严寒,默默地孕育着希望的幼芽,等待着新的春天的到来。颜真卿怦然心动,觉得不能让家人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沉重和不平静,竭力使自己的脸上堆着微笑,尽扫忧郁和哀愁;使自己的神态轻松而落落大方,一扫沉重和呆滞;使自己的举止潇洒而灵动自然,绝不显现出迟钝和笨拙。他决定立即启程。夫人韦氏说,年节已近,过了年再去不迟。颜真卿不依,夫人哪能执拗过他。于是,颜真卿携家带口,顶风踏霜,于腊月二十三前到了东距黄河数十里的冯翊郡。当地的风俗,过了腊月二十三便开始大扫除,蒸花馍,送旧灶,迎新神,祭祖宗,进入年节。颜真卿哪里顾得上这些,简单地安置了一下一家人的生活,压根儿不管尚为幼童的孩子——颜、颜硕等是否有新衣服换、大年初一全家人有无饺子吃。

颜真卿察看了冯翊郡衙内外、城里城外,特别是百姓的衣食生计,撰就了《冯翊太守上表谢》。他在表中说:臣自失守平原、遥赴行在以来,甘心情愿接受朝廷的严峻刑法,惩处自己的败军失城之罪。皇上接受我微弱的忠诚,不计较我丘山一样的罪责,破例任我以宪部尚书,接着又兼以御史大夫。我心中叨念着受到如此宠幸,思量怎样励精悉力、恪尽职守,发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鼎力回报朝廷。但自己力量微小而职责重大,尺寸政绩尚未树立,未能对朝廷少有回馈,却积累了一大堆怨言和过错。陛下贬黜我于冯翊,却保留了我的原有官阶。我深深地感戴恩德,铭刻在内心、骨髓之中。请陛下观察我的戆直和愚蠢,关注我以后的行为表现。颜真卿写道:

臣虽万死,实荷所天。窃以此郡破亡,再陷凶逆,生灵涂炭,邑室空虚,杀伤者虽或盖藏,逃亡者尚未归复。谨当励精悉力,宣谕皇明,旬月之间,望有所效。……

颜真卿决心,即使万死,也将为自己所担负的重大责任而毕尽其力。他已认真地察看过,这个郡——冯翊曾为贼所破,收复后又陷贼手,百姓饥寒交迫,处处千疮百孔,一派凋敝,城邑、房屋空空荡荡;乘机图财害命的人,或暗自藏匿,或逃之夭夭。他表示奋发自励,竭尽全力,弘扬皇上的圣明之德,在几旬到几月之内,使其面貌有所改观。

这段话让我们体味到的,除了封建帝国官员的愚忠之外,还有一种面对负屈遭贬,不但不丧气、不灰心、不气馁、不消沉,而且,以贬为宠、更加精神振奋、忠心耿耿、励精悉力的精神,一种忧国忧民、为恢复叛乱所造成的创伤而拼搏的忠贞和正气。

正当颜真卿以自己的忠贞和正气奋发自励、“望有所效”的时候,朝廷一纸诏书,将于十多年前天宝年间改称的郡名、官名复旧,于是冯翊郡改称为同州,颜真卿的太守之职变而称为刺史。到任不足三个月,乾元元年(758)三月,朝廷又是一纸诏书,颜真卿由同州刺史,迁任蒲州101刺史。短短三个月,颜真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地救灾慰民,抚恤孤寡,劝课农桑,使饥寒者温饱,流离者归乡,孤寡者有依,破屋得以修葺,田园得以重耕,千疮百孔、苍凉死寂的同州,虽然尚未完全实现愿望中的“旬月之内,望有所效”,却已悄然焕发了生机。时届盛春,杨柳的新叶驱赶着死寂和苍凉,偶或可见的桃花、杏花,呼唤着迟迟的温煦。在严寒中苏醒的旷野里,荒芜的土地变而为绿油油的农田,麦苗儿开始伸展着萎缩的腰肢;外逃归来、弓背锄麦的男女,头也不抬地松土除草,追寻着自己的温饱。面对此情此景,颜真卿不无深深的感慨和遗憾,却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而又悄没声息地离开这里,赴任蒲州。

大义昭日

蒲州在黄河东岸,与同州隔河相望,如襟带之相接,却更远离京师长安;受战祸的危害,也较同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白骨、饿殍遍野,处处残垣断壁、荒草枯木、荆棘丛生,一群群被饿尸吃得眼睛发红的野狼四处出没;只有不绝于耳的哀号声、呻吟声,摇晃、踬踣的身影,证明着尚未灭绝的人的生命的存在。颜真卿却并不觉得从同州迁蒲州,是朝廷对自己的更加疏远、更沉重的惩罚,反而认为蒲州地势险要,扼秦晋之要道,自古为军事要地,因而是朝廷对自己的器重和信赖,使自己“戴荷殊奖”。他自以为朝廷之股肱,俨然一副心腹大臣之态,“以荣为忧”——把赋予自己重任的荣耀,化而为沉重的担当和使命、对国家命运和庶民祸福的担忧和焦心,更加精神焕发,振作自励。他一到蒲州,即派人向朝廷送呈《蒲州刺史谢上表》,开始了寻找富户,借粮赈饥,放粮舍饭,抚恤孤寡;并贴出安民告示,号召四方逃难百姓回乡种田。州衙的全部官员、役吏,包括他自己,每天都为着给流离失所的饥民搭棚煮粥、给百姓发放口粮和籽种,从清早忙活到深夜。

颜真卿在《蒲州刺史谢上表》中说:蒲州这个州,是尧舜建都的蒲坂所在地。黄河如其腑脏,山岳似其皮肉,古代称为天险。叛贼还没有彻底消灭,防御应该是首要大事。况且,此地的形势,扼制着山西、陕西的咽喉,连接着幽州、并州102,既然号称股肱之郡,当然要派遣富于才干的大贤去管辖。皇上委派我到了这样的大州,使我“戴荷殊奖”,不啻于受到奖掖和激励,令自己寝食难安。表示自己虽然愚蠢、迟钝,缺少智慧和勇敢,但决心励精悉力,毕尽心智,“镇遏艰虞,导扬德泽”103,无负于朝廷厚望。

颜真卿在贬黜外任的逆势和厄运之中,在废寝忘餐、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投身于平息叛军余孽和救灾恤贫之事的奋发努力中,也曾得到一些安慰:于蒲州上任之时,被封爵丹阳县开国侯,祖父颜昭甫追赠为华州刺史;五月十八日,其堂兄颜杲卿追赠太子太保,谥忠节——一年前向肃宗的哭诉终于换得了对冤魂的些许安慰!颜真卿自然心怀感戴,与时任国子司业的二兄允南联名上表谢恩。

在此之前,李俶和郭子仪攻克洛阳之后,大燕皇帝安庆绪率领他的文臣武将向着范阳仓皇逃窜,所过之处,大肆掳掠,百姓财物被洗劫一空。盘踞在安禄山老窝范阳一带的史思明,对安庆绪素来心头不服,自仗其开国之功无人可比,且人强马壮,派遣使者招抚北逃而来的安庆绪军队,不接受招抚的,则刀枪相向,夺其财物,杀其人马。安庆绪切齿痛恨,一方面遣使赴范阳征调军队,一方面暗自选择时机,欲除史思明而后快。史思明的谋士们明白安庆绪的意图所在,劝史思明道:大人位尊权重,智勇过人,而屈居安庆绪手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今大唐复兴,天子圣明,而大燕穷途末路,朝不保夕,将军何不归顺大唐,以变祸为福乎?史思明认为言之有理。当安庆绪的心腹猛将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率领精兵五千到达范阳时,史思明设计拘囚了阿、安二人及其手下主要将领,收缴了他们兵士的枪械、铠甲。次日,派使者带着归降表西赴长安,请求以所辖十三郡和八万兵士归降朝廷。大唐朝廷接受了史思明的请降。于是,河北十三郡——当然包括平原、常山——可以无需担忧了。

而更早一些,天宝十五年(756),颜杲卿智取土门后,颜泉明奉父命赴京献捷,途经太原,被太原尹王承业拘留,幸得脱逃,却又陷其手。史思明军队攻入太原后,颜泉明被裹以牛革,掳往范阳。至史思明投降大唐,颜泉明才九死一生,得以从范阳放还,来到洛阳。他辗转奔波,四处求告,从当年的刽子手那里求得父亲和袁履谦的尸骨,以及其弟颜季明的断头,装入棺材送回长安,又来到蒲州看望叔父。

当下,颜真卿一见到侄儿泉明,猛地扑上前去,伸出双手将正在躬身施礼的侄儿抱了起来,圆圆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端详着。只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不由得想起遭受叛贼杀害的兄长杲卿和其他亲属们。颜真卿想不到与侄儿泉明今日相见于此,只觉如梦如幻,悲喜交集,将侄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抑制不住泪水扑面而下,号啕痛哭了起来。颜泉明也痛哭了起来。叔侄二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泪水涌流在一起,心里的痛楚交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