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山河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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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卷:长安风度(1)

西安文化地图之一莲湖巷

在西安市城区偌大的版图上,要找到莲湖巷都很困难,因为它太小,总共不足百米长。有些图上只划了个“——”,没见写巷名。

还是条封闭的巷子,走进去然后掉头再出来,那一头不通。不过也好,曲径通幽,能藏东西。

巷子里住着十来户居民,一个单位。

外地人来西安,在地图上看半天,也捞不出莲湖巷,向本地的朋友打听,也有不少人搞不清它的位置。我常接到电话,问莲湖巷怎么走?我在电波声中不厌其烦的解释:在老城内玉祥门里的莲湖路,莲湖公园东门口南隔壁,你乘出租到大莲花池街派出所门口下车,旁边有条小胡同进来就是。

巷里惟一的国家单位,是西安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一栋三层小红楼,默默无声地藏在巷里。

小巷的邮政编码是:710003。单位传达室的电话是:87272187。我的电话吗,就不说了,留点个人隐私。

我的办公室在三楼角上,窗下就是公园。公园面积不大,但还算精致。我看书累了,就站在窗前看风景。有时公园里正在练舞蹈,一群人摆着好看的姿势;有时正在齐声歌唱,老人们手捧词曲夹子非常认真;有时也在这儿选外景拍摄婚纱照,反光板映在新娘的脸上美丽多彩;有时花开了,众多的蝶儿在那边肆意蹁跹。树丛后面有一条露天长椅,经常见不同的恋人们坐在椅上拥抱热吻,他们自已可能觉得很安全,但却被我居高临下的观赏无遗。不过我是安全的,站在窗玻璃后边,外边瞧不见,这是隐藏的好处。但我没有偷窥癖,也无意于眼羡别人,在三楼上办公那是单位给的“特权”。不过看着楼下火热的生活场景,人心里倒有一股温暖踏实的感受。

公园里有个湖,面积很小,然可以划船,看到有人在足球场般大的湖中荡桨,我就忍俊不禁,纯粹是小孩子的把戏嘛。

记得我们单位有人说,这个湖对咱们单位好,水是有灵气的。但一个权威的人用权威的口气说,湖水太小了,养不住咱们。咱们单位呀,龙多。

小红楼隐在莲湖公园的屁股后边,与公园仅一墙之隔,若在楼与围墙之间搭一块长木板,就可以直接进公园而不必绕圈子。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未被单位采纳,估计公园也不会同意的。据说这块地皮还是公园的财产,小巷也是硬挤出来的。那么,说不定哪一天,公园要扩大,我们就得拆迁搬走。这一搬,莲湖巷就彻底从城区地图上消失了。唉,建筑也有它的命运啊。

不过你放心,小巷既就被突然抹去,它曾经的辉煌,总会有人记住。

莲湖巷注定要在历史上留名,这是有原因的。

找莲湖巷的人,有一多半是冲着贾平凹来的。

小楼大概在1985年建成,此前,文联办公的老院子座落在市中心的钟楼之下,因为要扩充新建钟鼓楼广场,据说是在一位大人物的关注下,才迁建到这巷子里来。贾平凹是第一批上楼的人,那时,他只是一个编辑,低头看稿,埋头写稿,抬头投稿。20多年过去了,他成了知名作家、文联和作协的主席、杂志主编。一般的情况是,职务高升,楼层下降,但他的办公室,一直在三楼上没动。其实他也不需要动,大人物都是“我自岿然不动”。

可以说,贾平凹是从这小小的莲湖巷里走出去,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在他那闻名的小说《废都》中,就有关于莲湖巷及文联大楼周边地理环境的勾勒,有《西京杂志》编辑部的故事,有来去匆匆文化人身影的速写。尽管小说是虚构的,但环境描写常常会带些真实的影儿。

来找贾平凹的人,有以下几类情况:

一是报刊出版社的编辑。平凹出名以后,不用自己再往外投稿了,只要有新作,各路编辑会上门索取。因为哪本杂志用了他的文章,此期杂志就好卖。他的长篇小说还未杀青,就有许多出版社的编辑住在西安静候,那几十万册的首印数,自然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并且一不小心得了大奖,出版单位也会光荣榜上有名啊。

二是求字的各界成功人士。平凹的书法,已经进入了商品领域,成为特殊的礼物。很多单位或个人,想打通关系办事,就将贾字做为“敲门砖”,别看那张宣纸又轻又薄,写上贾体书法以后,敲门的力量一点儿也不弱。平凹怕扰搅,便抬高字价,欲吓退求字者,却反倒有增无减了。酒好不怕巷子深,用在莲湖巷很合适。

三是文学爱好者。这种朋友最多,也最难招呼。他们不远千山万水而来,风尘仆仆,热情很高,就是想将自己的习作呈送贾作家评鉴指点一番,但平凹不可能一一接见,要不他就成了信访室的接待员。可那些文学痴迷者就是不走,常常坐在传达室里一等数天。当然,除了看稿子,还有想托平凹找工作的,介绍对象的,测字算命的……我只接待过一小部分,都感到麻烦无比呢。

有一天,我对平凹说:领导是不是该给我发加班费啊?

平凹笑了:请你吃饭,巷口羊肉泡馍一碗。

莲湖巷外边是大莲花池街,再往南走是麦苋街、大皮院街、北院门街,这一带系西安城内著名的回民坊,传统风味小吃集中区,洋溢着浓郁的伊斯兰文化特点。除了闻名的羊肉泡馍,还有羊肉小炒、水盆羊肉、灌汤包子、砂锅饺子、牛肉面、八宝粥、烤肉串、肉丸糊辣汤、蜂蜜凉棕子等,有时候上午开完会,大家就在附近填肚子。周围数十家饭馆,让我们吃遍了。平凹还带外地来的客人,也在巷外品尝地方特色。那小吃街上有些饭馆的名称,还是他给题写的。

莲湖巷里,先后出版了两种著名的文学杂志,一是《长安》,二是《美文》。

《长安》杂志1980年创刊,凭着新锐之气冲上文坛,当时与《青春》、《青年作家》、《广州文艺》一起,被称为市级文学刊物中的四小旦,很是红火。那时兴办文学讲习班,莲湖巷是文学青年们钟情的圣地,全国各地前来拜师求教的人不少。后来刊物扩大通俗内容走向市场,书商们也在巷内出出进进,甚为热闹。《长安》坚持了10年,繁华了10年,闹腾了10年,到1989年由于特殊原因才停刊。

1992年,《美文》杂志创刊,举起“大散文月刊”的旗号,以厚重广阔的内容,高雅大气的品位,清新脱俗的面貌,在文学界刮起大散文之风,受到读者的欢迎。杂志至今已出版了15年,邮发的订数恒久不变,像一棵长青树,被喜爱它的读者拥戴入眼。很多从事文学写作的人,非常看重自己的作品登上《美文》,好像那是创作征途上的一个台阶、一个标志。在全国各地文化界,也常能听到“我是《美文》读者”的自白。有些爱好收藏的人,曾四处搜寻这本杂志的创刊号呢。

在原来的《长安》和现在的《美文》杂志版权页上,都印着本刊地址:西安市莲湖巷2号。

于是,一些喜欢文学的人到西安出差,游览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碑林、古城墙之后,往往要找到莲湖巷里的《美文》编辑部来坐坐,来聊聊,来看看这本精品杂志的办公地和制造者。但他们走进狭窄的小巷,爬上简陋的小楼,常常露出失望的神色,惊叹说:你们就在这么一条破烂小巷里办公啊?我们回答:是呀,我们就在这里,怎么了?接着便听到一阵感慨:唉,还以为莲湖巷是一个壮观美丽的大地方呢!

对于外地人的议论,我们反倒觉得奇怪。可能是我们生活在这儿久了,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看来,对什么事都不要期望值太高。一位先贤说:光吃鸡蛋就行,不必看那下蛋的鸡。用在这儿很合适。

据说邻省的武汉市文联、成都市文联、甚至绵阳市文联、洛阳市文联等都有比较像样的院子和楼房乃至文学艺术大厦。

我们没有大楼,但我们有《美文》杂志,它已经是古都西安被外界关注的文化名片中的一张。

莲湖巷里,还有很多令人尊敬的精神食粮的劳动者生产者。

老作家权宽浮,半个世纪前就写出了优秀的短篇小说《牧场雪莲花》、《春到准噶尔》,得到了茅盾先生的好评。他从新疆转业来到西安市文联,担任作协副主席,又创作了《人世公关情》、《骊宫烟云》等一大批新作,最后依依不舍、满胸怅惘地从莲湖巷里退休回家、不久辞世。

老诗人沙陵,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就开始出版诗集,后来从事编辑工作,培养了一大批年轻诗人。常常在文代会召开的时候,我就听到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诗人们说,咱们抽空去看看沙陵老师。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一种潜入血脉的感情。到了沙陵老师家,只要谈起诗歌,谈起原单位,谈起莲湖巷,他眼镜后边的眸子就会闪闪发光,立即激动起来,说话的嗓门高了许多。这种纯粹的文人,多么可爱啊。

女作家叶广芩,原在某报社工作,写了不少东西,但影响始终有限,自从1995年调入文联,在莲湖巷里开始专业创作之后,好像找到了文源、找到了动力一样,艺术创造突飞猛进,其《采桑子》、《全家福》等独特的家族小说脱颖而出,蔚为大观。接着又写了《老县城》,《青木川》等纪实性文学。

诗人子页,原在政府机关工作,仕途看好,可他一心要献身文学,决然离开官场,到莲湖巷里来办杂志,其间风风雨雨,但文学之心不泯,先后写作出版了不少诗歌散文集,还有一部名叫《流浪家族》的长篇小说饮誉文坛。

其它有才华的同事还有很多,我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反正在这小小的莲湖巷里,聚集着强盛的创作力量,会有不少好的精神产品喷发出来,源源不断地辐射到世界各地的文坛上去。

我有许多文章,最后的落款都注明:X月X日写于西安莲湖巷。

这是有意为之。因为我要记住这地方。

1991年深秋,我从陕南举家迁入莲湖巷,参加《美文》杂志的筹办工作。那时,一家三口挤在三楼上小小的房间里,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还是厨房、书房。常常在夜深人静,孩子睡着了,我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看稿,读书,写作。

有时郁闷,就半夜下楼,去公园里散步。听鸟语、闻花香、观湖景,心情就会安静下来,舒畅起来。

每到夏季,园里池塘中的莲花开了,碧叶摇动,蓬朵鲜艳,清香弥散,引来很多摄影发烧友架起长镜头在那儿描准。

公园里有个茶座,是我接待文友、谈诗论道的地方。

我庆幸这小小的莲湖巷里有我的居所,有我的位置。

尽管它是那样狭窄,汽车开进去掉头都困难;它是那样短促,几分钟就走到尽头。但在我眼里,它是那么安静,占市心而不偏,闹中取静;它是那么优雅,居园上而观美景,赏心悦目;它是那么从容,远离商潮的逼压,洋溢着文学艺术的专业气氛。

如今外边有了住所,不用睡在小红楼上了,但我有时还一个人去办公室留宿,体味那独具的快乐。

我还常常走进小巷深处,那儿的一些简易平房里,住着朴实的小手艺人。他们有的是钉鞋工,有的是补锅匠;有的在外摆摊修理自行车,有的专事开锁配钥匙;有的蹬车运货,有的缝衣补裤;生活得踏实而健康。从他们身上,看不到知识分子那种寂寞或忧愁,有的只是勤劳和快乐。

其实,我们也是一些手艺人,书桌是我们工作的平台,笔纸是我们运用的工具,奉献精美的文字则是我们的责任。

城中有街,街中有巷,巷中有人。人是根本。

每个城市里都有一些著名的地方。

这些地方有古老的,也有新兴的。

能够著名,总是有一些特定的原因。

我坚持认为,莲湖巷在西安市,无疑应该算一处人文胜地。

古都的文化史上,它值得大书一笔。

2007,1,31日午

西安文化地图之二建国路

建国路这样的名字,在中国很多很多。常常于某个城市里遛达,抬头就碰到。

可西安市的建国路,在我心中是非常神圣的,不一般的。

说准确点儿,应该是建国路71号(现在叫83号),那儿解放前是国民党84军军长高桂滋的公馆,南隔壁则是张学良公馆。不过高桂滋或者张学良跟我没关系,关键是,陕西省作家协会,就在旧居里办公。

第一次走进省作协大院,我不由地肃然起敬。进门就是一个仿古的亭阁,有木门木窗,木栏走廊,一种旷远深邃的气息,从屋中幽幽飘出,让人不可捉摸。绕过青砖围砌的喷水鱼池,穿越小门,进入后院。是典型的四合院,砖铺的地面被踩得闪闪发亮,有小草从隙缝中钻出。我小心翼翼地前行,怕滑倒,怕碰了草芽儿,更怕惊动了修行的神仙。

那时,在我眼里,像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这些大作家,都是神仙下凡。

连传达室里坐着的那位老头,我都觉得学问很大。

四合院不止一个,后边还有,府府相连,层层递进,推向深处。

我心里赞叹,作家们在这儿办公,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人与环境,非常和谐。

恍然若梦,其实已过去了30多个春秋。

1977年,我在南郊的陕西师大中文系读书。

那时,刚粉碎“四人帮”,文艺大解放,校园里的文学空气十分浓烈。中文系创办了《渭水》铅印杂志,我们班也成立了“登攀文学社”,编辑油印的“登攀文学小报”。第一期创刊时,想请名家给题写几句话,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神仙,他是省作协主席胡采。

此前,我曾参加过全省文学创作会议,聆听了胡采老师的讲话,印象无比深刻。他个子高大,气宇轩昂,梳着背头,讲起文学来流畅自如,普通话声音悦耳动听。听说他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是资深的老评论家。

于是,我就冒昧给胡采写了一封信,说明请求。

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下边印着“西安市建国路71号”地址的来信,拆开一看,是胡老师的题辞,用毛笔竖写在信笺上,同学们高兴地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