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短时间的最佳办法是写。常常是上了飞机先写随笔,好像这是上机必做的功课。写完一篇随笔,机上送饭了。早上没来得及喝咖啡,空腹进午餐,把一切能吃的都吃了,吃撑了吃傻了吃困了。直到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看机上电视屏幕,离到达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多么长哪!怎么过?越是离家近,越是每一分钟都放大了拉长了的难捱。把身边一大卷报都翻看了,还有好长时间。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希望时间一下跳过两分钟,而不是一分钟。虽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然而还是满怀着希冀。当人是弱者的时候,总是盼望奇迹的出现。我等待着飞机把时间缩短,我把自己的希望完全寄托于飞机的身上,此时此刻,我完全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一个弱者。
想家的思绪,这时化为一个具体的形象一一我先生梦溪。飞机越接近北京,梦溪的形象越具体化,具体到那一根根决不驯顺的硬发。他一定是首当其冲地站在候机厅门口,我一定是推着行李车向他跑去。
终于进得家门。“回家了!”我叫着。但是那餐桌怎么长高了两三尺?这么些年了,居室一间一间多起来,又一间一间都变成了梦溪的书房。一直是局促着吃饭,面对面坐着,总有头碰头的感觉。终于悟到了除了正经地工作,也要正经地吃饭。于是不久前买了张大餐桌”着实得意了一阵。每有客来,总要请看我家一景:大餐桌。
我不过离家两周,那餐桌上如同长出了热带丛林,整个儿长满了书报稿件。好伤心,家里唯一不被工作干扰的平面,又失去了。再看梦溪,就好像是从这热带丛林中长出来的,新夹克上像现代派画似的洒满了斑点,袜子在洗衣盆里泡着。正是吃饭的时间,他说他这就上街买吃的,说家里已经到了绝路了——没有可以吃的了。
我一听家里到了绝路,大笑。笑这个意料之中的荒诞,笑我们如何能铲平热带丛林,哪怕先铲出一块空地好吃饭。或许,我们的家正是这样才叫我觉得特别觉得意外觉得不可思议匪夷所思,觉得惦念操心魂牵梦萦。今天我们吃什么?我们同时说。我们一起大笑起来,这就是说,到家了。
一天的食谱
中午饿了,吃什么,我本山野之人,什么都可果腹。我先生梦溪怎么办?查访家中一切可以进口的:两片面包、三只小苹果、一只甜橙、一根胡萝卜、两只鸡蛋,冷冻柜里还有好像上一世纪吃剩的几片火腿肠。
我想,可以对付一气了。把苹果十甜橙+胡罗卜全体切成丁或块,浇上沙拉酱,又红又白。再把火腿旸切成小丁。梦溪不爱吃肉肠,如果整片油炸,他定不吃。切成丁,他便不会深究其为何物了。肠丁炒鸡蛋,也是又红又白。放上两盆又红又白,再摆上红的果酱白的面包片。梦溪走来一看说,哈,吃西餐。其实我家每天至少一顿吃面包,也许两顿吃面包,也许三顿,乃至X顿——饿了就吃。梦溪终是正宗男性公民,喜欢正宗吃点青菜米饭,尤其不愿吃水果拌的所谓沙拉。一吃那又红又白,便知道这西餐之伪劣假冒。便只吃两片面包夹点火腿鸡蛋。我有一盆水果沙拉果腹,倒也肚满意足。
饭后我们去中国书店。在书店,不知不觉两小时过去了。我说我饿,快一点好吗?梦溪的眼睛决不离开正在看的一册书,只把话从嘴角斜抛过来:你先找只凳子坐会儿。书店哪有凳子供顾客小憩?又过会儿,我饿极,觉得人饿了就弱小了;连声音也会变小,不仅仅变轻,而乱变成小姑娘的声音:我饿。
我也知道,他可能比我还饿。只是他一进入他真正感兴趣的书本文章中。总也忘了还有吃饭一说。所以近期饿出了胃病,常常烧心胃痛乃至夜不能寐。
终于背着拖着请人帮忙一起拎着各种古籍,上了车回到家。糟了,家中再无可以立即进胃的东西。哦,想起来了,好像还有八百年前剩下的一包速冻饺子。
梦溪把速冻饺子速下速端上桌。我俩大气也喘不过来地速吃。熟了没有?他问。我说我怎么懂得?他说他也不甚明白。我说你这一讲我倒是觉得这饺子怎么粘粘乎乎的有点怪怪的。为什么饺子有的很热有的冰凉?
他说他是一只一只下的。因为饺子粘在了一起,他掰开一只下一只3怪不得饺子或冷或热或生或熟。
我们看着这白生生一大盘饺子,如何能够考证出哪只可以为我们充饥,哪只可以使我们拉稀。只好全部请闽厨房。
天已黑。明天早上连面包也没厂,今晚梦溪胃痛起来吃什么?干脆,坐上小面到蓝岛大厦专程买面包。买了一塑料口袋面包,我们同时说:现在就吃,说着同时把手伸进塑料袋去。
当晚又工作到凌晨。梦溪从他的工作间走出来说怎么又胃痛。我说一定是饿了。他说怎么能老饿呢?我们不是吃了好多顿了吗?
让我想想,中午吃了假冒西餐,然后饿极而吃生饺两三,然后饿极而吃一只小面包,原来一直没吃饱,而且又工作广几小时了。好、我们吃面包!
我的桌面
好像觉得终于忍无可忍了。虽然前些天,再前些天还跟来客说这样很好,我很适应乱,我的文章都是在乱纸堆里写出来的。刚才来一个长途电话,要我找一张名片。我是有这张名片,而且就在我写字桌上。我说好,我去找。我的桌面,像长满了宝物的海底世界。在浅水层,当然,有我正在写的一篇稿子。还有天知道多少相干不相干的纸片、信件、报纸、书本。把这些东西一层一层翻过来,那深水层才是五彩斑斓绚丽夺目。去年在新加坡海底世界照的相片,去年底在香港用剩的两张地铁通用储值票,我记得每张还剩好几十元,下次去港不用买地铁票了,真棒!还有好几张近期的登机牌,也是想写作时万一需要一个准确的日期,好查看。哇,居然有一只四十瓦的电灯泡,一直想换下写字桌台灯那只二十五瓦的灯泡又一直忘了换。这次外出找不到的闹钟原来也在海底。因为生活无序,任何一个钟点都可以工作,所以任何一个钟点都可以睡觉,所以出差在外没有闹钟只好请人呼叫。天,这不是我的洗脸巾么?那是一种像小手绢那么大的小方巾,洗起来省劲出门带着不占地方,就是常常错位被当成了洗碗布或是擦桌布。友谊牌香脂也在这里,这是我几十年如一日用的。还有两把梳子,每找不到梳子冉买一把,然后很快又找不到了,好像全沉进了百慕大三角。这是前几天买的《大众电影》和《北京青年报》。想消遣消遣的,未及打开就葬身海底。那一小张剪报是什么?《美化居室须知》,特意用夹子夹上好引起自己注意,就是一直也没看过。至少,那夹子夹住了我的一个美化居室的愿望。
掀起几张会议通知和几张一九九四年的年历卡,下边有手表、钥匙,怎么还有一把牙刷?哇,还有这么多笔,好东西太多了,好像现代办公用品的集散地:粘胶条、两面贴、告示贴、两瓶涂改液、胶棒、卷笔刀、裁纸刀、几种剪刀、多种与笔分身的笔帽等等,不过我的手也常常被这些东西划破,现代地或是不现代地,所以有我在就有邦迪在。糟了,还有几张一九九四年的订报单忘了订了!还有各种可怜的名片,如果不打捞,连名带姓再也浮不上海面了。还有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的一切介绍,一直想把那一切介绍给大陆,觉得如果我们的大学都有这样的氛围,又何愁教师和教育问题?
想做的事多,事实上做不了那么些事。事与愿,在我的桌面上日复一日地冲撞。我可以花很多时间收拾好桌面,然而用不了多少时间我桌面上的海洋世界又会丰富多彩波澜壮阔。
二十六日,当然,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飞去广州采访半天。以为然后就可返京,有人又拉我去深圳。正是圣诞节期间,港客往返广深很多,买不到当日的火车票,又不想拖拉到明天,晚间搭上一辆救护车。当救护车从二十六日开进二十七日的时候,我就进了深圳。
二十七日上午开始在深圳的采访复采访。如此到了二十九日凌晨。躺下不久被电话铃吵醒,总归又是哪位约我谈话。我说喂,哪位?他说你是姓陈的?我说是呵,你哪位?他说你是一个人住吗?我说是你找谁?他说我找你。那声音,油油腻腻像一块脏抹布,我才清醒过来:对方是坏人!赶紧放下活筒一看表,凌晨三点。我好别扭好懊丧,好像嗓门里传了块脏抹布。
电话铃又响,立刻感觉到一股脏抹布味儿。当然不理,然而电话铃肆无忌惮地大吵大闹,夜深人静的好像耍流氓。我起床搬起一只沙发椅顶住宾馆的房门。当然,从来没有沙发椅能顶住坏蛋的。不过心理上好一些,不过靠在床头坐着再也没有睡踏实。
三十日晚,还得出动沙发椅。
三十一日我要写八千字。但是上午有友人A来,下午有友人B来,晚上友人C邀我去阳光饭店吃自助餐共度一九九三年的最后一晚。从来爱吃奶油蛋糕,所以自助餐总吃到大腹便便。九点多回到宾馆先收拾行李,因为若干小时后,也就是一日清晨五点多就要退房上机场。
行李收拾好已经困了。总是一肚子的奶油蛋糕在消融我的精神。天,困乏得浑身发烫,或许这些天太缺觉了?可是,深圳的事在深圳完成了,回京才好做北京的事。没有退路,只有写。
写了两千字,只想倒床上,或者把脑袋塞进冰箱冰镇一下?对,拿个冰镇苹果吃了提神,一边打开电视随便看看解乏。怎么有北京话播音?是香港新开的北京话新闻还是香港能收到的中央四台?哦不,我这是在深圳嘛,我还以为在香港呢。上月在香港,有时就误以为在深圳。实在是界限越来越模糊了。阳光饭店自助餐厅气球之茂盛,已在港岛香格里拉饭店之上。当然大陆生活水平看好的背后,有多少并不看好的日日夜夜,譬如坐救护车赶路,譬如别人过节你苦熬。
啊呀,再过两分钟就是元旦就是一九九四年了,赶紧给北京家里挂个电话,我用卡通片里的光嗓子连连喊新年快乐,我丈夫不知为什么连连冲我喊咕!咕!咕!倒像挂钟里跳出来报时的小鸟。
再写两千字,再吃一只香蕉看一会电视,这次是郭富城在香港的新年晚会上演唱。第二次吃冰镇苹果时,是黎明在唱。第二次吃香蕉时,是叶倩文在唱。
当苹果十香蕉十郭富城十一千字的文稿十咕咕咕全部完成时,已经快凌晨五点。这篇文章从一九九三年写到一九九四年,写了一年,一年没睡。
我的脚变重,我的心轻松,轻松得直想笑。二十六日下午在广州时从电视里看了一部美国电影《小安妮》。里边有句歌词叫:没笑容不箅得打扮整齐。好了,穿上大衣,打扮整齐,一九九四年一月一日要上飞机。
吃面
傍晚和梦溪回到家里,掏钥匙开门,就闻一股特香特香的味儿,从邻家飘出。梦溪说,其实如果我们能吃上一碗炸酱面,那不是什么都有了?那不比什么都好吃?你不想吃吗?
我说我怎么忘掉世界上还有炸酱面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哪天去买面买酱?
好久好久我没吃过面了。我是说,那种正式的面,切面。方便面是一直一直吃的,一直一直也没吃腻。这里有个毋庸置疑的问题:吃腻了方便面还吃什么?如果什么什么都不大会做不大想做,只好吃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们吃饭没有定时,事情做到一个段落,再考虑吃什么或者买什么。今天上午十二点多了,要去邮局寄信。寄完了去副食店,我们已如两只饿瘪了的蟑螂。不过伟大的理想能产生伟大的力量,昨晚邻家肉丁炸酱肉香笼罩着我们,照耀着我们,我们雀跃着说,买肉买酱买面条。
面条已经卖完,问售货员什么时候再有,说一会儿。一会儿意味着什么?多长的时间段?如何用数量去界定?不过这并不能动摇我们今天要吃炸酱面的虔诚。虽然照例又买了些方便面作为饿时急用。
我们去农贸市场买了青菜返回副食店,还是没面条。还要等多久?我问。售货员说:“一会儿。”
其实,回家路上有一家粮店也卖面条,好像中午休息一点半开门。现在已经过了一点半了,走,去粮店买。粮店还关着,尽管牌上分明写着一点半开门。衣食足然后知荣辱,我饿急而不知荣辱也。我敲起门来,再敲,终于有人打着呵欠一步一顿地挪过来了。不,没出来,只站在门里大声问干吗。我说我们没吃的了,要买点面条。
当我们终于拎着面条回到家,都累得坐下了就不想站起来。想起红军爬雪山时不让坐下,坐下就会冻死。是呵、下午两点半了,再不吃点真不行了。要不,梦溪说,还是一人冲碗方便面箅了。我说也好。梦溪笑:好容易买回了酱和肉和面条,结果还是吃方便面,世界哪有这等奇事?我们终于圆了炸酱面之梦。就是,肉丁怎么是硬的?不像记忆中的那么喷香绝伦。也许,过去穷就觉得特别好吃?也许应该先放酱后放肉?也许酱买得不对?
也许,就是饿得太凶吃得太冲食而不知其味了。
女人不能生病
年前有人来电问我春节怎么过,我特豪迈地说不过也不买菜,关起门来赶文章。
挂了电话便到小年夜,我开始感冒发烧。果然不能买菜,果然不能过年,而且不能写文章。大年夜下午,梦溪走出书房说:我们家里有什么菜?我说有一棵白菜。他看着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气候的我,说一定要为我做好吃的:东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