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说:“如果我感到我已完美无缺,那将是我生命的终结”,“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停下来吧,真美!我甘愿把自己销毁”。《浮士德》的排练、演出,只是林兆华发疯的又一个过程。林兆华的戏老是给人意外的惊喜。我在棉花胡同剧场外看他决不松弛的神情,知道他还在疯麋。看完戏的一个中午,我走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他那间小屋外。门照例又朝里敞着。门框上只拉着一块大半米长的布帘。我不能破帘而入,又无门可敲。看到门外对面有一只木柜。我就走到一边把木柜当门敲,也来个“魔幻”。林兆华被敲门声惊醒喊“请进”。他从一张狭小的床上坐起,床上还有一条弯弯扭扭的毛中被。我想,他醒来前,大约也如这毛巾被,乱糟糟地团在那里。他这间刚刚可以坐下一个他和一个我的小屋,那破乱拥挤一如浮士德乘坐的破车。林兆华就是乘坐这辆“破车”周游戏剧世界的。又想起浮士德的话:只有每天争取生活和自由,才能把自由和生活享受。
两台晚会
好久没有激动过了。
我是说,从电视里看文艺晚会的时候,生活中是常常要激动的。
晚会越来越热闹,看完常常觉得寂寞觉得无聊。事实上也鲜有看完或者说完整看的。三月一日晚饭时打开电视机想随便看点什么佐餐。又一台晚会推到我的眼前。几个镜头就叫人感觉着一种整体的韵律,这是台什么晚会?我认真起来。总政的?然而家中电话不断,只好在电话的空当儿中看。电视上正在演小品,讲海岛缺水,前去慰问的演员老想为战士做事,一边为战士演唱,一边拎起一桶水当道具就泼了出去。海岛缺水的事,早就知道又知道了。好像没什么好演的,不会有什么剧场效果。然而当女演员拎起塑料桶泼水的刹那,我冲着电视机“啊”地一声惨叫。我生怕水泼出来。我内心之紧张之害怕,倒像是在非常投入地看一部惊险电影,只有看惊险电影才会这样惨叫0虽然那道具塑料桶里是不会有水的。可那一桶水是海岛战士的饮用水活命水呵。然而这不是演戏嘛,而旦是短短的小品。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当真这么揪心。
在家中电话的不规律隔断中,又看到一个甩手绢的舞蹈。怎么满台演员都把手绢甩得这么好?怎么有这么多艺高胆大的演员?最后一个长长的仰拍镜头,只见满台飞起的红一行绿一行黄一行的手绢,好似满天的焰火礼花。然后是一个春姑娘的独舞,水声春色舞姿,把春搅个淋漓尽致。又一出杂技小武术,不像常见的杂技音乐,容易流俗。这出杂技用非常雄壮的乐声尤其是歌声来烘托。演员在越来越雄壮的伴唱声中做连续腾空后滚翻。演员的后腰像滚轴,身子向后弯成车轮,车轮滚滚,奔向前方,前方是火红的太阳。演员一个一个翻着,我啊呀啊呀叫着。在我的伴叫声中。演员翻出一个英勇雄壮,翻出一个有韵律的威风。
我想,现场的观众一定都是振奋的。当然,出了剧场回到生活中,或会被私事公事冲淡晚会的印象。但是至少在剧场里是振奋的,至少很久没有被晚会这么振奋过了,至少感受到了一种不大感受得到的剧场效果。
还是在电话的间隔中又看到一出小品:两位农村老汉讲述当年他们参军支前的经过。本来两人都要参军的,出发前乙的对象悄悄走过来给他一个一乙刚说到这,甲说停,不要过细地描写这个不健康镜头。乙说什么呀,对象是悄悄给他一个烟荷包。就这么一会儿耽搁,乙没赶上部队,只能支前,留下一个这辈子没能穿上军装的遗憾。这个小品真没什么新鲜的,讲一些“老掉牙”的事,连故事也谈不上,更多的是表达一种感觉、一种感情。演员的感情是朴厚的,表演是朴拙的,使人想起粗粮细做的小窝头。过去谁不知道那粗大的窝头,如今巧思妙想做成小小的,那小窝头就清新脱俗又适合现代人的新口味新感觉了。这出小品就看得我又笑又流泪,笑着笑着又感极而流泪。小品演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压轴节目唱出呵,中国,中国,十五年的风,通向新世纪,等等。以前常常看到一些晚会,或有节目庄严大话叫人不得要领,或有节目低俗戏闹叫人不敢问津。而此时此刻听到中国,中国,觉得激动。因为这一台节目真能代表中国的水平。因为没有这十五年就不会有这台节目的艺高情真。因为有了这台节目更觉得十五年来的风,确实是正在吹开新世纪的大门。甚至想到中国的人民币已经在纽约唐人街上受欢迎。
人民币走出边界走出香港走到纽约,这是一件叫我激动的事。还有不少叫人激动的事,譬如二月八日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新型火箭“长征三号甲”发射成功,不知为什么九曰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叫人激动的事好像被简化成’一件:马家军。不过中国这一年如果只有一个马家军,不会吸引来那么多的外商外资外宾,德国的科尔来了,法国跟上来了,美国也不甘落后,中国经济的发展正在吸引世界的眼光。
这里不是说晚会需要例举我们生活的成就。但是春节的晚会需要有这一年的生活气息和一个整体的气氛,譬如:欢快。让人欢笑让人忘忧让人从笑声中得到高品位的享受。当然不能要求晚会都是成功的,但是春节晚会不能失败。否则就夺走了多少亿中国黎民百姓一年一度的娱乐。节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讲到每逢除夕必傻坐在电视机前看晚会,不好看的也赖在那儿潇洒傻一回。这次看了总政那台晚会,明白晚会其实也可以搞成精品,明白看多了掺杂伪劣节目的晚会,自己的晚会意识也退化了。于是想到晚会品位对人的品位的影响。
再说,我们中国人那么聪明那么有为怎么就办不好一台晚会?怎么搞一台晚会就这么难,比西昌发射火箭更难,比把经济搞上去更难?
我真想,谁能办好春节晚会,应该给谁最高的劳务费。因为全国百姓要消费一台精彩的晚会,全国百姓一年一度要有一次高消费。包括消费明星。捧出来炒出来的,叫流星;演出来的叫明星,明星走上舞台唱歌,说一句:“希望大家喜欢”。观众的喜欢是明星的生命。悦人的同时已经把明星事实上置在服务于人的地位。何况明星给大家带来亮色带来欢乐带来享受。总政那台晚会的成功,也离不了荟萃的明星。中央台晚会的不大成功(有几个节目很成功),也证明了明星的不可少。少了明星,就少了文化的晶莹,也少了色彩少了欢愉少了青春气息。为什么要逃避青春逃避激情呢?
三张头等舱机票
亚诺什斯塔克提着大提琴笔挺地走上台。斯塔克是笔挺的,大提琴也是笔挺的。斯塔克向观众缓缓鞠躬,大提琴也向观众缓缓鞠躬。感觉中,斯塔克与大提琴其实是一体。在人前,一个是斯塔克,一个是大提琴。在人后,斯塔克就是大提琴,大提琴就是斯塔克。
斯塔克是美籍匈牙利大提琴家,世界公认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有大提琴王之称。这次专程到中国参加北京国际音乐节,是免费演出,只要求给他三张头等舱的机票。当然,一张是他的。一张是钢琴家的一一他说―定不能讲伴奏,是合奏。那么第三张票给谁的呢?那把大提琴。
那把大提琴是一七〇五年制造的。斯塔克是一九二四年出生,提琴的年龄比他大二百多岁。当提琴终于投入斯塔克怀抱的时候,提琴觉得眼前这个人,她已经等了他二百多年了。从此他们形影相随。斯塔克坐头等舱,大提琴一定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不过,斯塔克要是去爬长城,那怎么办?
演奏钢琴的希吉尔内律基,是造诣极深的美藉日裔钢琴家。当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时,立即激扬起我体内生命的河流,浦向我的眼睛,我满含着泪水,感觉着一种痛苦的甜蜜,我小时上海老家的附近有一幢高楼,高楼的哪一个窗』天天飘落下来丁丁冬冬的钢琴声,并不熟练的,我想是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女孩在习琴。妈妈老是说我要是能弹钢琴就好了,因为我手指长,五指可以分得很开,生来可以在琴键上“纵横捭阖更因为我喜欢钢琴,说不出来的喜欢。虽然明明知道那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音乐与我无缘。当教师的爸爸妈妈月薪只够维持全家的生计。这次来听音乐会,在大厅里碰到一位女友带着她的十多岁的女孩。女友快人快语地说女孩上重点中学了,她一高兴就给孩子买了架钢琴。“买了架钢琴”,这句话顶多用了一秒钟疾驶而过。这项消费在今天有独生子女的家庭早已不是新闻。尤其那女孩儿的品犷出众叫人爱得不行。音乐,毕竟需要经济载体的依托和文比氛围的熏染。
六月北京国际释乐节,有两场演奏会只卖出几十张票。比起“追星族”在流行歌星演唱会上的热狂疯颠,钢琴独奏会还是如那琴键一般冷清。想到音乐家从台上看座位空落的观众席,真如缺了很多牙的口腔。我便想去音乐厅“补”上一只“牙”。我正在远郊,参加市作协的会议,只’能赶囡来看那最后一场大提琴演奏。我与作家们说此事,一下鼓动起连我共十七人要去音乐厅“补牙”。然而我险些搞不到票。因为,不知为什么最后一场演奏会突然火爆起来。是突然意识到北京终于能举办这么一个国际音乐节,也是社会发展到一九九三年的产物,怎么能不珍惜?是不约而同的“补牙意识”?是斯塔克的魅力?
是斯塔克用弓弦拉出了贝多芬、舒伯特、德彪西、勃拉姆斯,还是大提琴拉出了斯塔克?乐声中,他和琴交融为一体。那琴,不是搁上他的左肩,而是从他的左肩长出来的。琴端支在地上,便是他生命的支点。胳臂与弓长在一起,胳臂也是弓。拉到激越处,大提琴向前或向侧伸出穿着黑皮鞋的左脚或右脚。乐声舒缓时,不会注意到斯塔克的脚。他整个人,尤其是面部,如木制提琴那样庄重而不带表情。斯塔克的世界里,只有2小调奏鸣曲、0小调奏鸣曲,没有一个杂音。
不,有了杂音。或许别人听不到。但是斯塔克的耳朵受到了刺激。有些观众在照相,按动快门的声音刺进了享德尔主题变奏曲。曲毕斯塔克进幕后。上作人员向观众们递话:不要拍照。观众感谢这文明的提醒。如果说,变奏曲演完时观众报以热情的、恰如其分的掌声,那么,当斯塔克从侧幕复出时,观众们报之以加倍的掌声。
演奏会结束,十几个现众奔向台上向斯塔克和希吉尔内律基献花。掌声变成整齐而有节奏的要求。斯塔克,原来你在中国有这么多的知音;斯塔克,原来你在中国有这么多的尊敬。终于加演了一曲。曲毕掌声还是不依不饶,坚忍不拔。从这掌声中,我看到我女友那刚买了钢琴的女孩在这噼噼啪啪的声响中,在这噼噼啪啪的春雨中向上成长。如果说,斯塔克第一次从侧幕复出时观众的掌声还带有相当的理性,那么这一次的掌声几近完全是感性的,不是致礼,不是尊敬,而是热爱,而是钟情,是因为我们要听斯塔克,是因为我们喜欢这把一七〇五年的大提琴。
但是斯塔克太累了,他生命的音符在大提琴的弓弦上流淌了一个晚上,尽情,尽意,如何还能有不尽的精力?然而掌声一发而不可收拾,哗哗啦啦铺天盖地,如汹涌的潮,拍击着空寂的舞台,一浪,又一浪。纵然徒劳也要汹涌,也要拍击。这是心的呼唤和情的宣泄。亚诺什斯塔克提着大提琴走上台。呼啸的大海顿时安静下来。阳光辉煌,大海灿烂。音乐使人类相通,人类在相通中走向共同的光荣。
这次是一人独奏,无伴奏奏鸣曲。当最后一个音符从弦上落下,那弓还平行地横在琴上,那右手还那么悬着,那左手也还长在弦上,那音符还没从斯塔克心中落下。亚诺什斯塔克便成了一座雕像,在缓缓落下的音符中升华。什么时候,我们还能为斯塔克准备好三张头等舱的机票呢?
美丽的劫持
如今谁敢吹牛说他策划一台晚会准保特来劲,准保叫台下全疯魔似的高兴,谁敢?
今天的观众见多了。金鸡奖、金球奖还是奥斯卡奖的片子,见过。美得耀眼的林青霞和丑得夺目的凌峰,见过。我写此文的九月十五日,在首都体育馆有纽约麦当娜的出。我看到报纸广告时以为是美国的又红又黄大歌星麦娜来了。后来才明白是一位像麦当娜的歌星,号称纽约麦当娜的。从彼岸请来的演出还要用这样乱真的广告来吸引购票。北京的百姓,早就知道了麦当娜,吃过了麦当劳,想叫他们还有多少热情上剧场看演出,可就不好说了。
九月十二日晚匕,友人把我。“劫持”到剧场,我心里惦着手头做不完的事,实在无心去看一支安徽合肥来的总参电子工程学院的战士业余演出队的演出。
外省的,战士的,业余的。然而剧场里一阵阵叫好声好像要把一排排观众弹起来了,大伙儿都嫌嘴不够大似的哈哈哈地笑着,如果观众席宽大一些,那么就可以把脚丫子也拍得呱叽呱叽响了。
演出结束了,全体演员排成两行谢幕。我急急地扫视这两行演员,寻找王红涛,只是想,再看她一眼。早已看腻了、听急了绵软、空妄的爱的惆怅。所以说听急了,因为在事情来不及做的现代节奏里,实难挤进无尽无休的拖音与颤音。通俗歌手多得好像尽人皆是,去掉一个最禽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总会有个中间分。艺术忌模仿,忌雷同,忌泛忌滥。艺术不比抽烟,可以不分彼此。艺术,是一个最不安分的新生儿。新生的,才是有生命的;只有生命的喷发,才有艺术的震撼。
九月十二日晚上,我完全意外地感受了一次生命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