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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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海新颖时髦的商店见多了,如同观看选美时美人太多令人目眩,觉得都美也都差不多。倒是时髦又流行的沪语,又简约又现代又有效益又多功能。蕾如“帮帮忙”,并不是真要你帮忙做什么事,而是一种调侃,一种过门,一种过渡,一种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咸是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又不必清楚地说出来的无所谓无所从无可无不可的可爱的宣泄,一种事实上什么也没说但又比撖笑更丰富更有色彩更有热力更有张力的友情的快递。

也许,友情总带些古典。帮帮忙的人多了,我的思维方式倒回去了,倒到出门靠朋友的未必现代的状态。这些年来去各地都是坐飞机,减少路上损耗的时间。这次是自费和妈妈去办私事,我就请两位小伙买回京的火车票,因为他们说能买票。十五日晚上我闽到宾馆,妈妈急急地说,他送来的是两张上铺。我妈妈七十高龄又有腰病,只能望铺兴叹。而我十七日上午必须赶囡北京。现在谁还能帮帮忙?

午夜女友来电,她说为什么不叫她买票?说我的某一个证件就可以买两张软卧。天,我忘广我有这个证件,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最快当的途径不用,偏偏用最原始最费劲的办法。旁人以为我挺现代,其实常常落后得不可思议、我们身上有多少落后源?

十六日上午女友拿了我的这个证件买来两张十七日的软卧票,退掉两张上铺。她说退票的时候碰到一个熟人保驾,否则那么多人汗淋淋热哄哄地拥上来要她的退票,吓死了。

可她,不也是那热哄哄汗淋淋之一?那两个小伙,为我跑两趟买到两张上铺的,不也是汗淋淋热哄哄之二、之三?有时候一个人的落后不现代造成多少人的落后大循环?

十七日下午三点四十六分特快车,我一点四十五就出来拦出租了。上海街头热得我好像一步走进桑那浴室,但是在沪三天已经深知叫车之难,只好早早地站在太阳伟大的光芒里出汗,蒸发,收干,缩小。出租一辆辆地驰过,不停,有人,不停,有人。终于盼来一辆空车,觉得好像来了辆救命车。哦!请等一下,我先把行李放车后。司机坐在那黾,比太阳还伟大。新疆舞里可以蔺膀不动头不动只动脖子,他是身体不动头不动只动眼睛。他看我一眼,把车开走了。为什么?我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心急火燎坠入绝境。

待终于上了一辆“救命车”,问这位司机刚才那车为什么弃我而去,司机说因为这一路老要堵车,都不爱开。我说那么我拿着这么多行李赶不上火车怎么办?司机说是呀,所以还有阿拉这种好人嘛。

上海新客站进口处,摆着两行长桌检查行李。怎么这样?不过终究奉公守法惯了,这么想着就已经乖乖地举起我的大行李包重重地放到长桌上。一位大妈用热哄哄汗淋淋的手拉开拉链,把整条汗淋淋热哄哄的胳膊伸进口袋,一件一件掏出东西看,然后整条胳臂在里边掏,像一个长柄勺在搅一锅粥。我塞得紧紧放得好好的各种上海工艺品和服装全变成汗淋淋热哄哄的一锅粥了。天,我不能想象新潮的上海会有这样原始的检查。那个“长柄勺”显然碰到了一个铁硬的方盒。眼看她就要把这个炸药包从底部掏出来,那我这个行李袋里所有心爱的可爱的物品全都要天翻地覆慨而慷广。我说那是一盒月饼。我想我那声音像是告别这个世界前的一声叹息。

在这个慢慢把人的精神搅成一锅粥的检查过程中,我的女友早拉着我的小箱快捷地从两行检查桌中间径直穿越过去了,远远地怒怒地站在里边等我。待我被审查完毕,懊丧已极地拖着五脏六肺全翻出来的行李袋走过去,女友说你为什么要送上包去检查?人家不理他们的都直接走进来了,说我要是你,手里拿着你那证件,向他们一晃就进来了,怎么偏偏是你叫他们查个没完没了,真要贩毒的人早溜进左了。

世上的事,总是连锁的。人在落后的环境里,也会落后起来。当我傻傻地让检查员检查之后,我女友忿忿地说我:你怎么像个呆头呆脑的外来妹?哦,帮帮忙!

吃荔枝

茂名邀四方客人,尤其是客商参加荔枝节。我们一到下榻的住地就见给每人预备好的一份荔枝。茂名人不会忘记告诉客人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从此地进贡的。客人即使没有茂名人的告知只要一看到鲜荔也会想到鲜美如荔的贵妃。好像有电视连续剧或是单本剧或是电影都在拍这位荔贵妃的故事。关心荔妃的人们已经先睹关于挑选扮演荔妃的演员的报道。荔妃出演者的玉照也果有“新承恩泽”之娇美。鲜有人哀叹那些为荔妃运荔人马僵毙于驿途的臣民。倒是爱唐明皇之所爱;西安城郊兴平县的唐杨氏贵妃之墓天天云集求美若渴者,使同处兴平县的汉武帝墓庞然而孤寂,好像这位一代风流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茂名市地处北回归线经过的地方,温度适宜,阳光充足。有人称摇钱树的荔枝树,又有全国最大的香蕉基地,以及龙眼、柑橙、芒果等等,一年水果产量三十二点八万吨。更有最大的油母页岩矿、高岭土矿等矿藏。这次荔枝节引来的国内外客商,光是我在茂名的六月一日至五日,听说签订的合同已有五十一宗。国外四十宗,国内十一宗。总投资几个亿我没记住。意向项目四十三宗,国外二十三宗,投资数目小不了。贸易成交一百一十三宗。

茂名只要火车一通,近乎一通百通。我想去看看火车站。一路上,好像马路有多长,新建的楼群就有多长。新建成的楼,新建成的楼;正在建的楼,正在建的楼。新得耀眼。干是想起那天从广州坐汽车来茂名,车老开老到不了。快到午夜,我看到黑漆的窗外,有一行霓虹灯。既有霓红灯,就是快到市区了。可是车怎么开,那霓红灯老是还在前面。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还是只见霓虹灯不见茂名市。待下车时才明白。原来司机车座旁有一只闪着红字的电子钟。我从车窗玻璃上看到的是这只电子钟在夜幕上的反光。当时真觉得茂名远得好似永远到不了。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车站的进度。新建的火车站那儿还有很多脚手架,还有很多砖堆。看来搞现代化可以简化工序,但不能违背原理,超越规律,否则就要受到原理或规律的惩罚。如果不是违反经济规律,茂名这块资源如此丰富的宝地怎么至于解放这么多年没通上火车?

六月五日我去当地一个百姓家,那家正在看电视新闻。满台的新鲜荔枝不由得令人产生先尝为快的欲望。主人说快吃荔枝——我们这种摇钱树上的荔枝现在就是要尽快解决保鲜问题,你回京后也帮忙留意留意,这么新鲜的荔枝杨贵妃也吃不到,这一个多大你吃。

下午四点三十分,得赶紧找出租奔机场。深圳机场离市区太远,叫不到车,就赶不上六点二十分的班机了。我和梦溪匆匆走到大楼门口,就见南亚公司的小姐奔过来说:“奥迪到了。”果然南亚的奥迪车正好驶到门口台阶下。感觉中,好像惊险电影中被坏蛋追杀的人正走投无路,突然来救驾的直升飞机降落在眼前。

坐进奥迪,我放下心来,舒展双腿,几天来才觉得可以无所事事了,几小时后就可以提着行李箱走进北京家里了。啊呀,我叫了起来。梦溪说怎么回事?我说你的新西装还挂在宾馆壁柜里。梦溪说你没有装进箱子?我说没有,我太忙了,两天没有喝过水了。梦溪笑:“好像,好像近几次你出门都丢东西吧?”

我好懊丧,这身新西服梦溪穿了好精神的。可是这天一早我起来就赶抄东西,立刻就来人说事,一边听人说话一边抄错,又一边听人说话一边收拾行李。有的放进箱子,有的忘在壁柜里了。

我把思想从壁柜拉回奧迪,发现堵上车了。横的一排排,竖的一行行,好像有多长的马路都挤不下这无尽无休的汽车。深圳马路的发展跟不上汽车的发展,如同深圳电梯的发展,跟不上一憧幢高楼里峰觅似的公司的发展。九点来钟各公司上班的时间,电梯奔上奔下的也载不过来经理员工们。电梯门一开,先生小姐涌入,电梯发出苦痛的叫声:深圳生长起那么多的大楼,那么多的楼里又生出那么多的公司,那么多的公司再生出那么多机敏善变的生意人,那么多的活性细胞,深圳,是一部新的生命科学。

奧迪车在汽车的群落中左冲右突,好容易开到深圳湾大酒店。这一带于我太亲切了。六七十年代,这一带农民一日的收入相当于一盒火柴。这里有一处离香港最近,有一处海水最浅。然而海水再浅也是海,香港再近也是远,还有后边追来的子弹,海湾里究竟有多少尸骨?八十年代初,我听着海水的诉说,又听到深圳开山的炮声,这是深圳解放生产力的礼炮。八十年代中,再到这里,只见海边长出一座深圳湾大酒店,新生儿一般光鲜。刚从农村招来的姑娘小伙,在临时搭起的席棚里培训西餐中菜,我坐在席棚里,吃了未来四星级酒店的西餐。过两年再,大酒店一侧建起了游乐场。又过两年再来,游乐场拆了改建民族文化村,酒店另一侧建起小人国。不远处有科技工业园,斜对面是全国出口创汇先进企业康佳电子。很有些港人跑来找深圳姑娘在深圳安家了。

看着深圳日长夜大,如同一个长得特快的少年人,自然常常穿着过小的衣眼,自然这儿那儿的过窄过瘦。譬如道路窄,车道“瘦”。一路上这么多排这么多行的车向着同一方向挪挪动动,好像今天全深圳全世界的车都开向深圳机场似的。

离起飞只有四十分钟了。

糟了,我们的奧迪又跑不了了。所有堵住的车好像参加汽车大奖赛似的等着一声令下好飞驶出去。汽车原地不动。四川籍司机拍打着驾驶盘开始一顿川味国骂。梦溪说小伙子别着急,既然我们下到大楼门口时,你的车正好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说明你注定会把我们送上飞机。果然车又开动起来,司机便像外国惊险电影里的驾车追匪似的开始了特技车战。奧迪左绕右绕,一辆一辆地超车,然而还是只能开开停停。还有二十分钟。我们继续超车。

还有十五分钟了。不,梦溪说他的表只有十三分钟了。到底是谁的表准?箅了算了,谁的表准也赶不上飞机了。看来得准备在深圳再住一天,梦溪轻轻说。是的,我说。

多住一天,要影响我们的多少事呵,在深圳把时间挤这么紧,还不是为了赶回北京。我们压抑着,再不说什么,说什么也会影响士气。司机再无笑容,整个一脸视死如归。开着燃烧起火的车只身冲敌营的感觉。全车勇士随时准备与车同归于尽。沉默就是力量。

突然司机大叫一声。什么什么,他叫什么?司机又一声大叫,哦,他喊出一声川味英语的“万宝路”,左前方一个特大万宝路香烟的广告牌,到了这儿再往右开,再往左绕,再往上开就是机场了。机场在前,曙光在前。

司机大叫:我一辈子也没开过这么快!我们超出一百多辆车了!梦溪笑道,最好一直开到飞机弦梯下。我说,一直开进机舱。

一种终于把一帮穷追不舍的杀手甩在后边的轻松感。一通大快活之后,又紧张起来:已经六点十五了,赶紧在车里分工,你炸碉堡我火力掩护。车还在滑行梦溪就跳将下去奔向交机场费的窗口。我提着行李冲到办登机手续处。小姐说不能办了。太晚了。是的,好像已经六点二十了。我说给办下吧,梦溪奔来说给办一下吧。终于我们拿到登机牌,冲向候机室,冲向二号门,就听广播里说,1304航班的最后两名乘客请赶快登机。

终于冲进机舱。坐下。小姐送来两罐雪碧。我整个人已干渴焦躁如燃烧的沙漠一一如果沙漠会燃烧的话。我打开雪碧。顾不得倒进杯里,直接往喉头里倒。减少中间环节,如直达快车从高速公路驶进体内。

平时坐飞机,这个手续那个检查排队复排队,等候复等候。这次感觉中是一路奔跑着进机,长驱直入,因为不会有乘客挡住我们。

系上安全带长出一口气,不禁想起我来深圳前,有人问及我休息的问题,我说常常上了飞机系上安全带后,觉得可以休息了,生活越来越像是一路奔跑。譬如深圳。深圳一路奔跑,那架势是要跑出一个香港。当然一路奔跑总会落下些什么,譬如我把西服落在壁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