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松下一口气,就想到乐极生悲的古训,告诫自己不要粗心大意。人家有为的人,胆大而心细,我偏不幸,胆小而心粗,而且有一种爱护小零碎丢失大物件的特长。昨晚一边看电视一边收拾行李,相信全部收拾妥貼,再不会落下外衣在壁柜里。这是我最可能犯的错误。这次把大衣和上飞机要穿的衣服、旅游鞋放在一起,绝对忘不了。
到了机场,和两位香港好友道再见,过了海关,过了安全口,好了,这下真正的什么事也没了。只等上飞机。
找到飞往北京的第七登机口,排上队,把背包放地上,还有一一大衣呢?我的大衣呢?北京与香港有温差,我特地随身带着准备飞到北京上空就披上的。可是,大衣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这件大衣是去年底在西单商场看到的。那天本是去文件柜台买东西,偏偏远远地看见这件大衣孤单地挂在高处,或者说这件大衣望眼欲穿地看见了我。是的,就这么一件,独一无二,像洒脱的短裙像放大的童装,是为我而生就等着我向她走去。她的身上已经落了些许尘土,大概很多人不明白这件衣服谁能穿?大人?小孩?都不对。好像谁也不能穿,当然,因为她只属于我。
可是她呢?我要找到她!在港的一切顺利、快乐都因她的离去而消失了。
她充塞了膨胀了我的头脑。我离开登机口顺着来路寻找。等等,还有比大衣更重要的事一别误了登机的时间。到底还是应了昨天的预感。上天不会让事情十全十美,如何叮嘱自己,到底还是生悲了。
飞机开始滑行,窗外是港式林立的高楼,简直如同在街道上起动。然后是海,机翼好像从海面划过,机翼如桨,飞机靠划水前行。香港机场小得使驾驶员不能不分外小心0想到人们常常在出行时遇到不测,我嘛,再怎么情有独钟也就是丢了件大衣。不如拉出机上小餐桌写文章,把不悦从身体里转移到稿纸上。写完了,这是这次来港的第十五篇随笔。高兴起来。当然,如果不丢失大衣
正在家整理从港带回的资料,收到一封皇家香港警务处寄来的信,一惊。立即觉得好像进入了一部什么电影,譬如国际贩毒网或是什么喋血什么猛龙再穿插很多口语。好像香港警察说“是,先生。”时常说英语。信的下款写着香港机场警署指挥官的名字。信中详尽又简括地告诉我机场警署发现了一件大衣,经过调査相信是我的。请我证实一下,然后可委托什么人来办理,怎么委托人办理,还有机场警署的电话电传地址和本署档案号等。
机场警方把取回丢在香港的大衣这件我够不着的事,帮我分解成几个具体可行的细节。也就是说,我只需给香港的随便哪位友人写几行字的授权书即可。
也就是说,我丢失的大衣自己找回家门来了。我早认定我已失去了她,我告诉自己对于一切无可挽回的事不要懊丧,我告诉自己生活总要有一些不完美。
我告诉自己,不,是香港机场告诉我,世上有很多本来叫人伤脑筋伤心的事,其实是可以做得很美丽很动人的。
依旧依旧唐人街
在伦敦大学图书馆,看到一个英国小伙子在啃中文书。我说,你喜欢中文?他说是。我说怎么喜欢上的?他说因为喜欢中国的功夫片,还喜欢张艺谋的电影。还有呢?没了。
我笑,他也笑。我觉得他很有趣。他觉得功夫片和张艺谋很有趣。
摆在寻常英国人面前的中国,首先不是北京,不是大陆,而是唐人街,是唐人街上的中国餐馆,是比中国还中国的餐馆。挂着国画、年画,或者不是国画不是年画又是国画又是年画的什么画,画着舞龙、弹筝、对弈、飞天。比画更多的是联,譬如龙飞凤舞,莺歌燕语,财源广进,万事如意。比联更多的是广东话。
在餐馆坐下,一看就是原籍广东的侍应生趋前殷勤地问要什么“踹”。“踹”?菜?是不是广东话经过英语的熏染再转成国语,就会把菜字带上英伦的语感杂烩成“踹”?我用脚使劲踹餐桌下的地板,希望能踹掉正在我心里发酵发痒发作眼看就要“喷薄而出”的 大笑。我说我要一碗叉烧炒面。他说好,一碗“插销”炒面。我赶紧用双手捧住额头挡住笑脸,不,是鬼脸。任何事物过了度都会走向反面,譬如笑过了头笑脸就变成憋得通红流着眼泪的鬼脸。他端上面站一旁,一再说慢慢“死”。我可以慢慢吃,要说死,不如快死速死干净利落嘎巴脆。
不是国语不是粤语也不是英语,是唐人街上的唐语。很有些英国人昕多了唐语,以为这就是中国的国语。有一个正在英国讲课的北京人,英国人问他怎么说话与别的中国人不一样?怎么不开餐馆?
中国人在英国,难道都是皮肤黄、身子瘦,给人端“蹐”端“插销”炒面的?
晚上我走到唐人街的僻静处,看到路边有块牌子写着俱乐部。顺着阶梯走到地下,却只见几张大桌子,每张桌子围着一堆人在干吗。在用姜片什么的賭。姜片怎么能賭?或许那不是姜片,是什么我也没看清。如果一个人被过强过炽的灯光照着,还能看淸自身以外的东西嘛?我一进去,第一张桌子周围的人全都看着我,盯着我,好像他们的体内突然掉进了什么异物那么惊觉,每一张面孔上射出两道白炽灯光。我在“追光”的照射下往里走,第二张桌子,第三张桌子,都变成一圏圏的聚光灯。在刺人的灯光的交织下,我如同被百十把剑架起来然后又把我叉了出去。当然我是自己退出去的。我不知道如果我不退出去会发生什么故事。
不远处地面上又写着什么俱乐部。这一个俱乐部也许不一样?我顺阶梯走到地下,推开门,便觉得被人旎了法术定在门框上不能动了。这里的聚光灯更强。此时立即撤出,用句广告语说,是明智的选择。
回到街上,看到塘上貼着一大张纸,写着大大的谋杀二字。讲某人被杀身亡,事件发生在下午八时,在几号地窖内。事后有人看见杀手持刀走出,望协助提供线索,一定给予保密。
我好像走进了外国电彩中的华人黑社会。我才明白为什么有的外国电彩把中国人拍成那样。中国人实在应该更多地走出去,带着文化,带着科技,带着产品,带着效益,带着风度,带着美丽。
我走进伦敦一家书店,找不到一本大陆的书,只有在大陆也畅销的从琼瑶到梁凤仪的港台书。当然,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有不少中文书。我想查阅有多少关于中国经济改革的书,电脑立即显示出四十多个书目。
我想,我们先得找到自己——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显示出实力了,人家不会不、不能不关注我们。在千变万变的世界里,依旧依旧的唐人街与今日大陆相距太远。我希望在英国少几位弯腰迎客的小餐馆老板,多一些走上大学讲台的中国教授,多一些西装笔挺走向谈判桌旁的中国商人。
当然,闯世界难。从唐人街来到莱斯特广场,看到一群同胞青年,摆了不少画像架,画一张十英镑,但鲜有人坐在那儿让画。他们自己说话解闷儿,说的全是我的家乡上海话。你们是上海人!我走过去。他们说侬也是上海人,侬城隍庙去过吗?我说这里哪有城 隍庙?有,他们说,唐人街。我笑,是有一点像。又问我外滩去过吗?我说哪有外滩?他们说伦敦的大笨钟不等于上海外滩的大时鸣钟嘛。他们说他们到了伦敦老觉得还在上海。
越是说伦敦像上海,越是显得伦敦毕竟不是上海,所以需要把伦敦描绘成上海,用上海话充塞他们的生存空间。他们在伦敦营造上海。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一位在伦敦当编辑的北京人请我吃饭。他挑了一家富人常去的意大利餐馆。坐定,他说他今天很想和我聊聊,因为今天这个日子于他是不会忘记的。1969年的今天,他从北京去北大荒插队了,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现在只要国内来人,他总要带他们去看马克思墓,老去老去。
我是晚饭前才认识他的。他喜欢见国内去的人,老见老见。他和北京就近了一点,近了一点。
曼彻斯特奇遇
晚饭后回到布里塔尼亚饭店,已经二十一点半了。我对同伴说,我一人去街上走走。我这么说的时候,双脚已经快步走开了。也许是先走开了再把话向后甩过去的,迅疾得出人意外得倒像芝加哥公牛队的篮球明星反手传球。
同伴急急地从我身后传来一球:要是碰到坏人呢?我接住球抛了回去:不——会——的。
我公牛般神气地走在曼彻斯特大街上。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当晚一个人走走,获得一种直感。第一眼看到的是有轨电车,漂亮得总想叫我再看一眼。别人说这里的电车可以直接开进火车站,在铁路上接着开,与任何一辆火车接起来。乘客从电车换火车方便,车体不排废气。有轨电车开通时,梅杰驾上电车,以五十英里的时速在市郊开了一圈。
来回的车流交织着一个工业城市的繁忙。哪儿哪儿都是银行,一半是外国的,包括中国银行。车流和银行,都向人们提醒着 这个城市过去的荣耀。
行人怎么很少?真的,前后左右几乎只有我这一头“公牛”。当然,也有人。前方两个高高的小伙正向这边走来,走来,然后向我跑来,喊着Lady。越喊越频,越跑越快。真正的公牛在向我冲来。天,我周围再无一人。我,我只是像一只在原地转动的球。有了,近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快餐厅,我刷地一下射入门里。进门后先站稳了,然后特绅士地视察柜台里的点心。一样一样地察看,看到不好意思光看不买了,看到估计那两头公牛以为我在这里坐定了,这才款款走到店门边,确认出门后没有公牛,放心走将出来。决定立即回布里塔尼亚饭店。
走不多远,我跟前出现了一个公——我不知道是公民还是公牛。他又招呼我,不过他说话文雅衣着入时,我不认为他是公牛,他跟我说什么?什么?我好像听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这是一头时装牛。我向周围扫一眼,看见一个地铁口。我像扣篮那般把自己一下扣去。还好,这里有人。这里不是地铁口,是公共电车站。有好些个等车的人,都是男人。
多想快些回到布里塔尼亚饭店。那蓝色带金黄图案的地毯,温暖而气派。圆柱上的浮雕,古典而高雅。总台挂着的雕花镜框,金碧而辉煌,硕大灿烂的烛光吊灯从一层层楼梯上垂下,叫人宁可不坐电梯而愿意走楼梯,享受这金黄橙蓝的氛围。
终于走回饭店,又想站在门外再看一眼曼彻斯特的夜景。在明亮的灯光下,在高高的台阶上,安全而稳当。一辆轿车开来,停在饭店门前的马路边。驾车的公民打开车门喊我上他的车。天!我扭头就跑上两级台阶冲进大门。投进那金黄和橙蓝。门卫喊住我。声音像蓝地毯那般温厚,如果地毯也有声音的话。我才想到我怎么能“逃”进四星级?我说我今天刚住进这里,刚才碰到坏蛋了,我害怕,跑回来了。门卫的声音像地毯加烛光了,问我住哪个房间。住哪个房间?不记得了。我的记性在奔跑中丢失在街头了。我的房卡呢?也说不清记不得不知道了。
第二天对英国女友说及我的夜游。她说这里的妇女夜里不会单身上街的,说经济不景气,失业率增加,犯罪率上升。我想起丘吉尔的活:“最重要的一个自由就是免受恐惧的自由。”女人夜里不能单身上街,似乎失去了一半的自由。
曼彻斯特巳故名画家劳伦斯笔下的人物,脸长身子瘦,活现了工业社会对人的挤压。可是多少人想被挤压而不能。
有些人失业后想寻找新的就业机会,有些人需要培训才能参与就业的竞争,有些人已经就业还想得到更好的工作也需要培训。还有一些人需要特别的培训,訾如身体有残疾的人,刑满释放的人。曼彻斯特市府建了一个培训中心,为企业培训人员,让人员发展企业。政府不是把钱直接投入企业,也就是说,不是提供鱼,而是让人学会钓鱼。失业者在这里可以选择培训的项目,得到一定的资助。
曼彻斯特的信心,飘扬在三百英尺高的市府大楼的顶上:曼彻斯特迎接2000年奥运会。市府大楼的门厅里,一右一左有两个大塑像。一个是曼彻斯特的物理学家,一个是曼彻斯特的教育家。我想,套用我们的话讲,就是重视知识重视人才。大楼里没有警卫,自由出入,连外国人,譬如我,也自由出入。我又想起丘吉尔说的免除恐惧的自由。在这里,官员不用恐惧是不是有人来玻坏,百姓更不会恐惧进衙闵,没有警卫比起有警卫,自由似扩大了一倍。
曼彻斯特青年活动中心的人讲,他们希望办奥运会,那么铁路还要发展,有轨电车还要延伸,商业网点还要建设,可以解决就业问题。也有的政府部门的人讲,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多,不明白为什么要争办奥运会,不认为争办奥运会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中午与英国朋友一起进餐。他们笑道,如果到时由中国转播奥运实况,他们收视不巧是晚上。我笑:那么你们转播奥运实况,我们收视也在晚上。他们说我们签个协议吧,曼彻斯特与北京一方承担一半奥运会。
好,我们都有了重在参与的奥运精神。我想,如果曼彻斯特争办到奥运会,妇女在夜里上街可以像公牛一样神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