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如果哪天一觉醒来,发现家门口突然冒出一座星级大饭店,也不过说声:又多了一家。大饭店都漂亮,个个漂亮又都平常了,平常得哪个傻冒也不会围观大饭店。然而,到底有几成北京人进过大饭店?进去就餐,进去娱乐。一些进去过的,越来越频地进去;比这一些要稍好些的,没有进去过,没有进去过的也一直没有进去过。大饭店虽然多得都叫人懒得多看一眼,好像任谁一张双臂就可以一手挽一个似的。不过对好些好呰人来讲,是陌生而遥远的,遥远得使人根本没有兴趣真把它当回事儿。
合资饭店。合资企业,合资合资再合资,然而还是不如合作这个词叫中国人一目了然。合资搞了这么多年了,但是打开电视机还是看到主持人在问几号选手:三资企业是哪三资?请你回答。回答正确,加十分。如果不是独资合资地搞现代化,而是搞合作化,哪里还需要请你回答。只要有小道消息传来,大家一听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想抵御又没有办法,如同等着七点五级地震。
有一句常常用来自慰的话,叫: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但是我们的过去还没有“了”,还没有成为“过去了”。我们在今天的阳光下走路,却常常与那个过去相撞。走进京华房产有限公司,这是北京市第一家房地产合资企业。一听都觉得特现代。在门口却见两位衣着欠现代的人,他们的头发也是理发师一看就觉得没嗛头不提神的。如果我可以按一下摇控器把时光快速倒回到六十年代,使这两个人站在那年头的街上,他们两人也是挺协调的街景。在这家亦中亦洋的合资企业里,他们是办事员?是一一有人介绍了,说这位是常务副总经理陈腊生,这位是副总经理辛伟民。
我看陈腊生,想起标准像,一切都方正如标准件。面部是端正着看着你的,眼睛是正视对方的,目标正前方。想象中,他在五六十年代,党叫干啥就千啥,在今天,洋人港商又准保信赖他。干是想到时代对于塑造人有着何等不可推卸的责任。唯一不会选中他的恐怕是电视剧导演。反正电视剧里合资企业的经理从没有他这样的,不着西装领带,不会卡拉OK也许在导演看来。如果合资企业经理的形象是这样,就不具神秘感和刺激性了。其实合资企业中方经理不正是他这样的普通而正宗而具有承受力适应力的中国人?
辛伟民一笑,大眼睛黑白分明,明澈得像明朗的天空。他那宽阔的前额尤其地给人海阔天空任鸟飞的感觉。两道向上拉起的盾很灵活,如一只展双翅飞翔的大鸟。只是那双眉一皱出现的深深的竖纹,或是双盾一抬出现的道道抬头纹,看得出他是经历过艰难岁月的。继而才发现他的头发这么稀疏了。对不起,你今年多大呢?四十岁。
四十来岁的人,大都有“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经历。看他的抬头纹,便想起那犁过的一垅垅地。
京华房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京华)是承建、管理北京第一座华侨村的。前些年路过建国门外的行人,往往用自己的想象勾画着这些漂亮公寓里的室内景观。如今众多大饭店如参加选美的美人,自然也见美不美了。不过华侨公寓一层的商业裙房还是像旋起的彩裙般地撩人:山姆大叔快餐屋、茶寮青年友谊商店、美容厅、花店。叫人想起电视广告里的几个字:新潮一族。
走进华侨村院内,先看到两个电视接收器,一个收美国电台,一个收香港亚视。绿草坪里,亭台曲廊旁,有一个像神话般的儿童乐园,好像餚时都会钻出一个长雀斑的小汉斯。另一侧是室内游泳池,自然配有桑那浴、按摩室、按摩师、健身房,当然还有那一池清澄的水,清澄得好像可以直接装进矿泉水瓶子喝下去。走进公寓门内,有摄象头,那就是每套房都有可视电话。理发室那头还有为满足住户需要的说不尽的服务项目,譬如代缝窗帘。人们天天都可能有新的需要,臂如外出时把钥匙锁在屋里了,怎么能飞檐穿壁取出那钥匙呢?京华人把自己从高处用保险带吊下,吊到那套房的窗外,推开铝合金窗,从窗户走进室内取出钥匙。过一阵来一次的高空表演,也是京华一景。
正说着话,一位大个子匆匆走来与陈腊生、辛伟民急急地说着什么,好像是讲雨水,讲修理。这位大个子的丁恤,相当一部分正在策动从腰带里溜出来。T恤这里那里地鼓起,像一个个笑得鼓起的脸颊。他一笑,脸部好像只剩下一张生动的大嘴,一张生来就是为了最充分地展示笑的大嘴。那弯弯笑着的浓眉大眼成了这张嘴的附件。他往单人沙发里一坐,真有一坐众沙发小的气势。一位可爱的水暖工。但是陈、辛二位介绍,该“水暧工”是他们三套马车之一的副经理刘玉森。
他说昨夜暴雨,有几间客房的铝合金窗进水了。因为,过去,也就是一九八三年为这华侨公寓订购铝合金窗时,北京买不到这新鲜玩意儿,深圳也是刚有,从质量到设计都有欠缺。刘玉森说怎么怎么改装一下,使这过去的窗框不进水。过去,随处在今天制造障碍。
过去意味着什么?譬如想为华侨探亲、经商盖华侨公寓但没有外汇,当时的政策又不允许找外国公司合盖公寓,所以找了北京驻港的京泰公司合资。譬如当时除了北京饭店、新侨饭店、友谊宾馆等几家,到底高档饭店是什么样的淮又见过?再譬如所需的墙纸、电梯、澡盆、马赛克、柚木板、可视电话等等,国内买不到。如今老百姓有了新房都会想到去购墙纸、马赛克。但过去,不过是不久以前的过去,有个单元房,有个黑乎乎的水泥槽洗碗池,水泥槽上的水管子一开就有自來水,往壶里装上水转身放在煤气灶上就能烧,觉得人生还能有这等享受,自我感觉好得好像在拍轻喜剧片。
然而。就是一九八四年左右开始,北京好似插秧似地不住地要插下一幢幢新楼。从大片的亚运村到华侨公寓近旁的长富宫和北京电台。华侨公寓原定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动工,一九八九年三月交工。如今来一个长富宫是必须保证的,来一个亚运村是不能耽误的。大家都是重点,重点也是大家一为了赶工期,大家都可以上了,农民合同工也可以上了。植物性墙纸贴出了拼接处的缝,住户入住了煤气尚未通。有位住户一拉抽水马桶那马桶里就往上冒热汽,一查,是把热水管子接到抽水马桶上了。是农民工接的。还是正规军接的,抑或是把农民工接上了正规军?一位外籍夫入走进她花了那么些美元买下的一套公寓,哭了。说桉照她的习惯,走进新房如果看着舒服,就觉得一辈子都节福;如果看着不舒服,就觉得一辈子都要倒霉了。
她哭得在理,陈腊生觉得自己如何解释也是没理。请示京华所属的北京市房地产开发经营公司总经理张包铨。张总说抽出技术力量突击返工返修,尤其要以优质服务弥补房子质量的不足。陈腊生带人给那位觉得倒霉的夫人送水送饭。夫人说她很感动,说房子的质量问题你们应该告施工单位,开庭时她去作证。可当时插秧般地盖起那么多楼,也是秧田长年荒芜后的一种必然和必需。谁怪谁去?再说当时也还没这种法律观念。
一九八九年四月开始有住户,到六月就只有出的没有入的了。空空的一套套公寓,如一页页开了天窗的报纸。大约半年后才又开始入住。这半年陈腊生、辛伟民他们设想如果自己住这儿还需要什么服务。有的境外房产公司新增添服务设施往往靠住户集资。京华人要用京华的资金搞长期行为。小卖部、快餐、中餐厅等等一样样开办起来。我在京华时听说华侨村大门内那个上下三层的停车场,就要安装刚刚购进的意大利自动防护栏,即汽车一到门自动打开的。如今华侨公寓的房间不仅售完,而且供不应求。除了非洲,公寓里各大洲的华人都有。各种性格习惯的人都有。就是没有投诉的。华侨公寓成为首都最大的华侨集居地。一位住户说,房子质量虽不尽如人意,但这么好的服务在香港很少见到。
不过,那位倒过霉的夫人的泪水和抽水马桶抽出的热水,一直滴滴答答地响在京华人的心头。如同一只钟,时间停在一九八九年四月,钟声则滴答不停地响着,提醒京华人记住那个多难的四月。张包铨总经理提出,一九九〇年开始,每年四月搞服务月,为住户义务劳动。辛伟民用加强音说义务二字,说我们毕竟在国内。
合资企业是把外资合到国内,不是把国人变成外国人。再没有比日本更能兼收并蓄几近没头没脑地拿来西方文明的了,但是日本在回敬西方冲击的时侯,显示的正是日本的精神。东西方相比较,西方更重个体的充分发展,东方更重个体之间的亲和力。京华公司办了京华人报、英语班、健美操班、计箅机班、京华征文赛、京华杯篮球赛。新修建的京华人自娱的舞厅和卡拉OK厅,很可以让非京华人瞠目。京华人就怕自己出差错,谁出了差错就觉得丟了京华人的脸,把京华人给卖了。
刘玉森拿来一张新的四合院图纸给陈、辛二人看。我说盖四合院是不是简单得多?刘玉森说和盖个楼一样,各个关口都得跑,一点不能有差错。景山东街那边,他们开发的一个四合院本来是想保留的,可有的华侨就是喜欢买四合院。
北京的一个个旧四合院,如同一个个孕育今天的胎盘。今天是从过去的经络里生长起来的。堂堂京华房产有限公司的经理陈腊生,过去是常州附近农民的孩子。十一岁时村里每户派人给日本鬼子修碉堡。他也给拉去了。十六岁到上海做学徒工。两年后解放军进上海坐在马路上,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兵。只知道跟着上海人一起买咸菜、买咸鱼的防兵荒马乱。后来一边当学徒工一边识宇、上小学。然后考工农速成中学,再考进同济大学建筑系。正好赶上大跃进,大家唱着杨呀杨柳青呀,停课到地里拣废铁,又在地里炼钢。然后迎接困难时期,学校食堂把米先炒一炒,再用开水煮,这样米涨得大大的,可以让学生当场“吃饱”。
吃“饱”了的人很有信心地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再往后,就是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往后到没有后路了,才明白我们处在初级阶段,那就是说,是个小孩儿。小孩吵架时常常说谁怕谁。小孩懂事了就知道好好学习。京华房产公司刚成立时,陈腊生连合资企业得找谁也不知道。在办事过程中他才一家家地认了门儿:市经贸委、外贸处、商检局、会计事务所、侨办、外资服务中心等等。如今市房地产开发经营公司再成立哪家合资企业,新企业的中方人士就得找京华人了解规则、税收等等,还有:找谁。
陈腊生说京华的文件都是辛伟民起草的。辛伟民说,连标点符号陈腊生都改过来了。说他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他六岁到上海,进大世界游乐场看哈哈境。一看自己在哈哈镜里变成了怪物,吓得转身就逃。上小学后唱的歌,印象最深的是《长大要把农民当》,后来果然插队十年。那时他看到一些商店把“商”字一律贴掉,只剩一个“店”字。一九八七年他调到京华当办事员。如果不是到了京华,或者说如果不是今天派生出京华,辛伟民不可能有现在的这个感觉,这个体会,这个眼界。今天赐予他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工作?他说得飞扬起来,我看到他的双眉如大雁在那海阔天空般的前额展翅高飞。
我在他们的办公室翻到辛伟民起草的《关于京华房产有限公坷外方出资期限合同补充协议的请示》、《关于京华房产有限公司修改中外双方出资比例的协议》、《关干京华房产有限公司拟在港设立房地产经营机构的报告》、……这些文我不明白,我看得明明白白的是辛伟民时不时地在吃什么药片,咀嚼着,很好吃的,吃得我都想吃了。我说你吃什么药?他说嗓子不好。陈腊生笑道:市房产总公司明天要举办文艺演出,辛伟民要唱京剧。
我又想起京华有点不惜工本地为员工修建的卡拉OK厅,谁都可以登台表演。事实上谁都需要展现自我。不让展现、不让发展、偏要挺着脖梗髙唱谁怕谁的过去,如同陈旧变色得令人生厌的一页。对,辛伟民,为了明天的歌唱不跑调。我们来把嗓子清清好。
七十年代,有同学从外地来,我陪他去了次颐和园。之后再没去过。人在北京,觉得随时可以去的,也就随时没有去。上月与友人驱车去颐和园开会,友人忽想认真地方便一下,说正巧近处有他岳母家,邀我到岳母家客厅坐下,耐心等他。我没头没脑地与有头有脸的岳母岳父对坐,说些什么好?我说今天我们去颐和园。岳母岳父说他们离休后常去颐和园,前几天看到颐和园景明楼里正在布置石头展览。
石头?对于我,一个石展比一个颐和园更有吸引力。总是石头与我有缘,否则我怎么会偶得这个信息?否则友人怎么突然就想找一个可以痛快淋漓的去处?否则怎么正巧眼前就出现了岳母家?好像神话中,眼前突然出现一所房屋,仙人变成岳母岳父来指点我来面授机宜。
一到颐和园,我对初次见面的园中人士开口就说能不能去看石展?他说还没布置好,过些日子邀我去。
过些日子,七月十四日,高温三十五度。早上六七点钟,太阳就大亮着给我脸色看。但是,在大太阳的后边有石头在等我。我便如童话中的勇士,穿过九十九道火焰山也要投向那属于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