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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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寻找生命密码(4)

我本以为饭后林光如一人上我家,因为我原本只认识他。没有想到他带了来京的全体员工前往我家,-行十来人。我说,你给我一个拉家带口的感觉。他说他们公司是个大家庭,他每年让公司停产五天,带着全公司员工一起去亚洲各地旅游,东南亚都走遍了.

为什么不轮流分批出游?停产五天公司损失多大!不过,出外旅游,当然是一大家子一起走才有意思。

与林光如道再见,又如同匆匆人生中的一瞬,一瞥。不过这一瞬,这一瞥,便好像有了久远的印象。他还是穿着星光统一的制服:蓝西装、白衬衫、红领带、黑皮鞋。他规定衬衫不准有条纹,要平平实实的。他的旅行包里肯定装着几本书,他总是同时吞服四五本书。明天早上,他照例六点还得起床。

人际星光

世纪初纽约的贺尔(Hall)到西部肯萨斯州闯世界。这个贫穷汉的行李是一只鞋箱,然而他的决不贫穷的思维使他的构想像缤纷的贺卡那样令他目眩。

不,当时美国还没有贺卡,只是贺尔想到了用信封邮寄情人卡和圣诞卡。到了20年代,他的贺卡公司Hallmark想在全国作广告,当时的广告专家们笑它是贺尔的蠢行,说难道贺卡还有什么名牌?说买贺卡还看牌子?

Hallmark的绝招是源源不绝的。譬如一个“让个性流露”系列,就有二百种款式的卡。可以让顾客在已经拟定的诗句中加入个人信息,一个只有对方知道的外号,一个曾经共享的笑话,一个心领神会的回忆,等等。

至今依然在肯萨斯州的世界最大的贺卡公司Hallmark,每天生产贺卡一千一百万张,占世界贺卡市场的百分之四十几。贺尔的贺卡走了近乎一个世纪的路程,在本世纪末的1994年初,来到了我的桌面上。让我明白,名牌贺卡,其典雅其高贵就是风度超群。用句常常听到的广告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送我Hallmark贺卡的,是香港星光集团有限公司。1993年9月违公司与星光集团签订协议,授权星光创作、经销中文或中英文对照的贺卡,也就是把贺尔贺卡的世界中文市场托付给了星光。

Hallmark看上星光,或许是一种缘分。因为星光集团总裁林光如当年也是个贫穷汉,一个香港70年代的印刷工,也是以一点点的美元开始了很多很多关于印刷的构想。

林光如看上贺卡,或许是一种心愿。他在孩提时代就感受到人际的、人性的扭曲。50年代他十几岁时,致力振兴民族工业的父亲在广东梅县含冤弃世。小林光如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升学的权利和平等做人的权利。他只身到香港做了印刷工,也只是为了至少每天还能触換到文字。如今作为跨国综合性工业集团上市公司总裁,作为香港青年实业家、香港杰出青年的林光如,在港人眼里是人板了(港语,样板的意思),很可以自豪了。然而青少年时代深扎进心底的自卑乃至恐惧,不定什么时候也不知因为什么就从积淀的岁月里浮了上来。他原来真情感人震撼心灵的演讲就会因之差了一些。少年林光如长个子的时候,那不敢讲话、不敢表达、不敢酣畅淋漓、不敢展现自己的烙印一起长进他的肌肤里了。而一张贺卡,当你难于启齿、词不达意时可以帮助你,可以密切我和你可以简约可以丰富交友的方式,可以理顺人与人的关系。

定期出版的《星光文化》第一页上方,醒目地写着Love&;Care,爱与关心。爱,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世上可以有电话、电传、图文传真、可视电话等等手段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然而贺卡是无可取代的,如同电脑再发达也取代不了手书能传达的情谊。贺卡,又现代又古典,又浪漫又凝练。贺卡在人间播种Love&;Care.

星光在中国市场开设的第一个贺卡专柜在北京燕莎商城。我看这批中文卡,不知怎么想起了丽萍的小屋。丽萍是香港星光的一名员工,家远又老加班,林光如或林太太每天下班时就开车把她带回自己家里住,把儿子的房间腾给她。儿子回家就打开折叠床在客厅睡。丽萍的小屋,像个礼品世界。戴博士帽的鸡、戴老人帽的小狗、米老鼠、小花球……我想,有这样美丽缤纷的心灵,有这样美丽缤纷的员工,星光一定是美丽缤纷的。

林光如家一共只三室一厅:他的小书房,他和太太的卧室,丽萍的五彩屋。我说我至今没有见过老板和老板太太让加班的员工长住自己家的。林光如说难的不是住我家,而是其他员工不嫉妒。星光轮流把优秀员工送到美国留学。下一个留学的是丽萍,下一个接替丽萍住进老板家的是小慧。小慧看上去又小又慧。我见到她时大约晚上八点半钟。我问她几点下班?她笑,说好像现在刚刚上班。

真的,公司里真像刚刚上班似的,都在各自的桌旁抖擞着,忙活着。谁说了一句:这是我们的第二家庭,谁也不愿先离开这里。 林光如走来笑指一个披长发戴眼镜的小女生,说她最能干。小女生说每个人都能干。林光如说她一个人从西安走到新疆再走到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走了三个月。她说不是一个人走,是两个人。林光如又说她经常怎么样,她说不是经常是长期。

好像林光如每说一句她都顶一句纠正一句。不过林光如没有这个感觉,小女生也不觉得自己在顶老板,只是随意地、坦诚地、融洽地、习惯成自然地,就像兄弟姐妹之间说话其实不是一定要说什么而是一种情感的交流。

又一位小女生独个儿对我说,她才来星光两个来月时,有一次林生(港语,把“林先生”简称成“林生”)突然对她说:“也许我可能讲话没讲清楚,也许我什么时候讲得过分了,如果有的话,请你原谅我。”小女生很惊讶,她想不起什么时候林生过分严厉了。而且她刚来公司,老板怎么这么尊重人?再说香港的老板们表达方式一般不会这么直接。可能今天骂了你,明天觉得不妥了又买束花放在你桌上,不会这么面对面眼到眼地说请你原谅我。

事后我问林光如。他说他少年时人家叫他揭发父亲。他希望星光公司人人脸上是晴朗的天空和灿烂的朝阳。去年底有一天,林光如坐在从香港去马来西亚的飞机上,想到一个叫双的小女生怎么不笑了?她本来是最爱笑的嘛。他不安起来,立即在机上给这位员工写电传:Wincy,你怎么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备其他不顺心的事带走了Wincy常挂脸上的笑容……信末署名:你的资深同事林光如。

或许,失去过爱的人更懂得爱。谈起过去,他说很好,说没有过去的苦,他不会有今天,他感谢人生。他说如今他心中充满了爱,没有空隙。

当然,因为深爱才会派生出其他错综的情感。1993年9月他在香港《文汇报》上的一篇文章叫《黄金宴黑板刷》。从大陆未富先骄的黄金宴,说到甘肃农村有的小学的桌椅用泥巴塑成,黑板刷要两个课堂轮流用。林光如愤极而写“百姓黎民世世代代安身造一个能在大公司内部创业的机会。因为是人才就会想着创业。公司有计划地从台湾省、新加坡、马来西亚招纳人才。主管生产的戴祖玺是从台湾招来的。原先他在台湾的公司先进设备也不少。但是星光正向多元化发展,有很多最先进的科技、设备、管理、作风。他说来星光四年,跟着林光如出国十几次了,林光如总是从头到尾在工作。每次出去前要准备好很多的问题和很多的要点,在国外的每个晚上要开会汇报今天看到的和明天准备看什么有什么可吸收可引进的。

我看戴祖玺,厚实的面孔厚实的五官,头缝清晰划一,厚重中又见淸正精干。

星光去年从内地招聘了四十名专业技术人员到香港培训。这是公司向内地拓展的前期工程。我问一个江门来的工人,我说你上班一直穿星光工作服吗?他说如果有人穿有人不穿就不能代表团队精神。我说讲得好。他说是林生讲的。他说原先在江门的厂里没有电脑系统,现在电脑的概念有了,不过要精通需要时间。不轼他就是要学会这里的技术,加强自身的实力,好在社会上有自己的贡献。

好像道理很明白:机会摆在眼前,就靠自己努力。然而事实上,从大陆到香港,真叫做“想得美”。武汉的梁广明,原先以为武汉是火炉,到香港常在空调房里很愜意的。然而他在这里一个小时的工作量相当于原先的一天,在这里一天的工作量几乎相当于原先的一个月。刚来香港,每天早上一醒来想到又要去上班,心里好不快。星光的八点上班,那是要八点机器都运转起来。梁广明一走进大度,就觉得天昏地暗无出头之日似的。后来习惯了,不过自己知道与星光人还有距离。如同林生走路那么快,总是叫人很难跟上。不过,不过熬过了那个快熬不过的初来阶段,觉得来港对自己一生,对自己的能力、耐力都有不可想象的影响。

梁广明白净的娃娃脸上,头缝也是像戴祖玺那样的清晰划一,给人一种小孩梳大人头、穿大人衣、只想快点长大的可掬感,新生感。

从内地来的,两年后再送到星光在内地的各分公司。从1994年开始,星光决定在哪个城市发展,就从当地物色高中毕业生,包下他们大学五年的一切费用,毕业后请他们在星光分公司工作五年。五年后在不在星光由他们选择。

我想,星光或还会把内地招来的人送到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分公司去培训。星光在新加坡的公司我正好也去过。1993年9月我在新加坡参加国际作家周,有一天上午溜到星光。公司前方正对着新加坡的班丹蓄水池。清澄的水波,清甜的空气。一进公司大门,是一个人造瀑布,新加坡四面是水,是世界著名的大港口。水,给新加坡带来了繁荣。新加坡人特别崇水,很多家庭都有一个小小的人造瀑布,以祈带来財运。那么,偌大一个班丹蓄水池,当会给新加坡星光带来偌大的好运了。

蓄水池、人造瀑布更会给新加坡星光带来好运的,是世界印刷业一流的各式机器。一台粘盒机,是德国的,东南亚只此一台,一小时粘十万个包装盒。十几米长的机身无需一人。只在终端 有两人检查、收货。比机器更给星光带来好运的是人。我问印前部副总经理刘国荣,你每夭加班有没有加班费?他说工人有,领导没有,不过有兴趣,有归属感,就不会觉得辛苦。顾客服务部的彭建英,星期天常常来办公室,因为生产部的机器天天要转的。“星期天没事去哪里?”“回公司。”她说,自自然然地,就像在说回家一样。她的男朋友怎么办,我想。

在新加坡那几天,到处听人讲麦克杰克逊在新演出。从各国来的歌迷住满了所有的饭店。当然最兴奋的是新加坡的男孩子女孩子。我问星光的男孩女孩去看演唱会了吗?他们说星光人不迷杰克逊,没人去。他们迷星光的产品。新加坡星光在1992年取得了ISO9002国际品质管理及品质保证标准认可。ISO9000是国际公认的标准,包括设计、制造、管理、售后服务。分三个档次,从9003到9001,9001是最高档次。星光人的工作台上竖着ISO9001的“四全”方针。第四个“全”是“全情投入”。

1993年9月,星光集团获得ISO9001认证。这在亚洲是首家获得此项国际认可证书的印刷企业。10月31日下午,我正从香港文华酒店与几位学界前辈走出来,我哪里知道在港的星光人正在走进文华酒店,举行ISO9001证书颁授典礼。第二天下午我去九龙的星光公司,只见门厅里摆满了大花篮。我记不住那一条条红缎子的落款,只清楚地记住了大陆人皆知的金利来集团公司主席曾宪梓敬贺的字样。

花篮,总要收起来的。不会收起来的,是星光公司哪儿哪儿都有的世界大地图和大地球仪。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公司到处摆着地图地球仪。林光如说香港才一点点大,要培养大胸怀,不能满足在香港的出人头地,要面对世界竞争。

我想起他的一些书,簪如《中国抗日战争图志》,上、中、下厚 厚三卷本。我虽然知道他出差的公文箱里总是放上四五本书,可是他怎么还有时间啃历史?他说历史不能忘,中国不强盛人家还舍从各个方面欺负我们。

说话的时候,他双手交叠在身前。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好像在把自我收缩起来。他的嗓音更是低沉沙哑从不张扬,即使内心多么激情澎湃。他的脸,也是“沙哑”的,一种不尖利不张扬不剑拔不扩张的面容厚道稳重。

巳经很晚了,我问一位小女生走不走。她说林生常常在外边应酬完了还要回到公司。她说那不是,林生的行李箱还在这儿,他昨天刚从厦门回来。

我到林光如办公室问他要不要把行李箱带回家。他说啊呀忘了,明天早上七点要坐去深圳的船,忘了拿回乡证了。我也不懂他的回乡证放在哪儿,我只知道他明晚必须再从深圳赶回香港,这边有一个关于向内地投资的会议等着他。星光人已经走向上海、北京、深圳、广州、武汉。

我和丽萍一起坐上林光如的车。前方一片大亮,怎么回事?林光如说那边是跑马场,正跑马呢。他来港三十年没进过马场。“我要保持这个纪录”。他说,一边开车一边拿起车里的电话用英语告诉他家中的菲佣他正在路上,这就回家。我说你当年在港做印刷工上夜校苦读学来的英语,这些年谈判,在美国新加坡办公司全用上了。

他说:可就是还有比我吃过更多苦的,还没出头。汽车里的电话响了又响,都是追着林光如讲事的。林光如拿起话筒:是我,我在路上,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