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前离开政协会的时候,听说贾平凹正躺在香山饭店医务室里输液,又是高烧四十度。我用一张洁白的纸,写了两行草萆的字,挑了一枝最鲜活的红玫瑰放上,请服务员送进他的三三一七房间。
“戏妖”魏明伦
魏明伦访问泰国时,友人对泰国人妖说妒国的戏妖来了。戏妖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比人妖更怪诞更匪夷所思。人妖们热乎乎地过夹特幸运地与中国戏妖合影。
所谓戏妖,无非是魏明伦多写妖戏,或者说不知他有什么妖术写出那些叫人意想不到的戏。其实关于媿明伦是戏剧第一,还是杂文第一,众说不一。于是就叫他鬼才。鬼才长得像小鬼。孩子般的个头,孩子般的小手小脚。只有耳朵是大的,耳垂是大的。据说耳垂大的有钱,不过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有钱的信息。只知道近年办起的魏明伦文化经济公司,刚刚使他摆脱了拮据。
他穷困的年头太长了。他7岁学戏,9岁成为四川自贡市川剧团的九龄童。到1994年他的工龄有44年了,居然没有换过供职单位。他挥洒的戏剧叫人眩目,他干巴的履历只有一行:自贡川剧团。
1958年他写文章为诗人流沙河鸣不平,“应该”划为右派。可是又不到18岁公民年龄,不戴右派帽子,只记右派言论,下农村劳改3年。到文革他的年龄可以扣上任何帽子了,于是算1958年的旧账。从文革开始的那一天他就被揪出来打倒。不过他少年时代就积累了运动的经验,知道如何与“运动”打太极拳,如何拖如何磨如何软硬功。人家说他态度老实,他知道自己不老实。他只是掌握了运动的规律,不过是以青春为代价的。不仅仅是青春。
他一辈子做了两件事:写戏和写检查。写检查的文字比写戏的文字要多。
他文革面壁10车大彻大悟。80年代可以写戏了,第一届全国优秀剧本评奖时,他一个人的两部戏获了奖。如今他是一级作家,然而他填表时一到学历那栏就卡住。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中唯一连小学文凭都没有的人。他在中央戏剧学院讲课时觉得好新奇。因为他不仅没有讲课的经历,而且没有听课的经历。他自小台上生旦净末丑都演,台下诗词歌赋剧全学,就是没有数学头脑,脱口而出一个三七二十八。我说你怎么办公司,他说他不管账。
我看他写文作人有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潇洒,所以敢直来直去地说到他的矮个。他说谢晋新建的明星学校,女生得1.65米以上,如果办一个剧作家学校,应该考虑招1-65米以下的。他说你想,曹禺、吴祖光、沙叶新、中杰英、李龙云,这些剧作家哪个不是矮个头?要不《围械》中的诗人“四喜丸子”能挑上沙叶新来演?
两天后我与贾平凹正在香山饭店大堂看到魏明伦和吴祖光站着说话。贾平四正身体不适。我说你看,据说剧作家都应该这么高,果然买得贾平四一笑。
听说台湾复兴戏剧学校要排练魏明伦的川剧《潘金莲》,而且是把川剧、豫剧、黄梅戏、歌仔戏四个居(种揉在一起排。我高兴一切创新,虽然还想象不出这四个剧种怎么个搮法。如同在川剧《潘金莲》之前,也没有人能想象把古今中外的武则天、潘金莲、贾宝玉、施耐庵、七品芝麻官、红娘、安娜-卡列尼娜、女记者、法庭庭长等等如何揉进一个戏里。
魏明伦觉得施而彳菴很可能吃过女人的亏,仇恨女人,笔下的女人太多淫妇恶婆。潘金莲这个家喻户晓的坏女人的沉沦,其实也有社会历史的原因。如果在今天,她可以向法庭上诉她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基础,她也可以在街道办事处办协议离婚。潘金莲作为一个女性符号,或可重新认识。戏中贾宝玉唱道:“潘金莲若进《红楼梦》,十二副钗又添一钗。”女记者唱:“比较学,跨朝代,巴金之《家》联想开。冯乐山可似张员外,鸣风金莲同悲哀。”宝玉接唱:“三少爷觉慧今何在?”女记者唱:“不说是你宝二爷?二爷三爷共一胎。”
戏中潘金莲走投无路时,安娜!去列尼娜不让她放毒,拉她一起卧轨。七品芝麻官翻遍历代法典也找不到如何处置的条文。人性的条文不会产生在人性没有觉醒的年代。先有人的觉醒,后有《潘金莲》的脱颖。两百多个剧目、几十个剧种上演了《潘》剧。有些都演过百场。苏州最大的开明剧院演出《潘金莲》,演员谢幕时,台下观众齐喊我们要见魏明伦。不过喊的是苏州话,自贡演员们听X懂。观众更喊,演员更谢幕。观众看明白这个戏看的是剧本的功夫。广东惠阳想搬演这出戏,说人家魏明伦有创造,我们也创造一种用普通话唱粵剧腔的戏。当地有条东江,干脆就叫东江戏。东江戏《潘金莲》演红后,惠阳成立了东江戏剧团,广东省多了一个剧种。
《潘金莲》引起的关干婚姻、爱情、人性的言论不断,三联书店汇编出版了一本关于该剧的评论集。
《潘金莲》的震波很快波及诲於。香港又连载又演出。美国旧金山《时代报》连载一个月。伦敦八七国际戏剧节请《潘金莲》演出。魏明伦看不嘆中间人发来的英文字母那“豆芽瓣摊”。在自贡打个电报还要跑到市邮电局,更没有100。伦敦方面回来的电报中有后台这个词,译者不甚明白。魏明伦说是不是要自带铺盖住后台?因为他自小跟着川剧团各地演出常住后台。其实伦敦方靣是指后台可放多少布景道具,而且要代为支付道具空运费、伦敦车马食宿费,乃至30人的天回机票费。不过要求圣诞节前答复。这出戏最少也得出动三、四十人,那么还有十张机票钱哪里去找?圣诞节的和声响了,潘金莲的机会过了。
6年后魏明伦文化经济公司成立,魏明伦有了自己的100、也有了一点钱。如果是现在,魏明伦和潘金莲早就双双去了伦敦了。
其实魏明伦要是果真摊上一个潘金莲,怕也不妙。一是也特矮,二是也没权没钱。很有影响的《瞭望》杂志拫道:川剧《潘金莲》轰动全国。可是演《潘》剧的省、市,只有辽宁给他500元,西安给他300元。他的戏不断:《易胆大》、《四姑娘》、《巴山秀才》、《岁岁重阳》、《夕照祁山》、《中国公主杜兰朵》等。《吐兰朵》去年轰动意大利,今年应遨再去。魏氏剧作或轰动兼争议,或争议兼轰动。绝对不会轰动的是他的稿酬。去年一家一流文学刊物发他的剧本,稿酬400元。去年春他感极而宣泄,说很多人有的东西他没有一一杈和钱,很多人没有的东西他有一一名和才。何不“二海”用名去交易钱?
魏明伦一席牢骚,很多报争相报道。舆论大作,弄假成真。他说他魏明伦不能说话不算话。
8月13日,星期五,魏明伦文化经济公司开业。事前朋友劝他别选这一天,又是十三日,又是黑色星期五。他说他连中国人的迷信都不信,还信洋迷信?开业那天,他的文人朋友都送不起花篮,一人拍来一贺电。文人拍贺电,也要做文章。参加开业典礼的记者们各抄各的贺电,发到报刊上就有各种版本。王蒙在美国还看到一种版本。
有人私下问魏明伦?你没钱还做生意?魏明伦说:我有钱还做生意?我是超级空手道,除了贩毒什么都可以经营。
半年下来,他说他第一次有了钱可以装修房子买家具了。他让妻趁他出外开会期间装修,待他回到自贡好安静写作。他做了半年总经理,打开很多思路,积累很多素材。原先以为文坛凶险,现在觉得那点风险比商场差太远了。不过苦和累是两个概念。问他做生意苦还是写作苦,他说如果做生意比写作苦,就没有人去做生意了。
对于魏明伦,只有写作是情感是信仰是爱好。“下诲”么,本来期望值不大,任何时候可以不干。在浅水滩拍拍打打就是。干有干的理由,不干有不干的理由。小有积蓄就可以不干。打得臝就打,打不赢就走。不会为此殉情。不过,他笑:没有大的期望值,也并不棑斥会成为大腕。总之是潇洒做生意,苦心做文章。
他舞着小手,小精灵似地透着聪明淘气和生命力。好像他才是个九龄重,还有很大很大的世界等着他去探索。他拿出一本签名册,都是他让作家朋友为他两个儿子写的话。他要我写两句。我说你儿子叫什么?他说一个叫“魏来”,一个叫“魏完”。我听着儿子的名字,想着九龄童老子的故事。我给魏来写上:“付出怎样的努力,就有怎样的未来。”给魏完写上:“只要奋发努力,一切尚未为晚。”
弄异化了
他把自己几乎缩小到无。他每日只小便一次。因为他不仅不喝酒不喝茶,而且不喝水。哪天要是突然喝起水来,那就是病了。有一次高烧四十度一妻打电话找车,同时翻出一片不知哪年剩下的感冒片让他服下。人们把他抬上汽车送到急诊室,一量体温,怎么只有三十六点六度?他生病从来只需吃一片药就灵。从小没钱吃药,所以任何药对他都有奇效。
他连身体也尽量缩小。体重八十斤。这么一个人也躲不过被打的命运。“我是可以随便被人打的广他对我说,极平和地笑着。被打的时候自认为态度很好。人家打他之前照例要叫他老实交待:“说!你叫什么名字?”明明本来是同一单位朝夕相处的同志,他也总是诚惶诚恐地大声回答:“我叫陈宗棠!”因为希望人家说他态度好,讲话尤其急,绍兴口音尤其重。打他的人大吼一声:“什么?你叫响叮当?!你要老实交待你的名字!”于是再报,更加“响叮当”。打的时候也越发响叮当——因为他的骨头太多申打他的人打痛了自己:“你为什么这么瘦?!”
连头发也“瘦”。側面看去,细细的、稀稀的黄发立体交叉地竖着。从来没有用过梳子。徽驼着背,凹陷的脸颊,双手紧捂着身上一只布包,好像要把身子尽可能按进椅子里似的,全体往里缩。突出来的只有发黄的门牙。头发、面孔、眉毛、眼珠,全都像水洗布似的,褪色发白。总是漂洗太多,揉搓太多。而人,便像水洗布那么干硬,挤压不出水分。做人做学问都没有水分。一说话,颏骨突露,像牵引火车头的滑轴,辛苦地一牵一动,可怜得叫人不忍看。他说他很有孔乙己的穷酸相。可是他这个八十年代的孔乙己常常穿得像小流氓。他有几条牛仔裤,都是儿子们穿剩的喇叭腿的,屁股上有一个金色的“牛头牌”,还有很多金色的圓钉。儿子都嫌过时了,他拣过来穿。上身的花格衬衫也是儿子淘汰的。外套一件妻的喑色毛衣。眼镜是他的老父亲年轻时用剩的。镜片玻丁一块。镜架只有一根。另一端用一根细绳把这副眼镜耷拉在左耳朵上。看书时才戴。这副由两个挤在一起的黑圏组成的眼镜,把他那本来就窄小的脸越发地挤压在一起。
他像一种小动物那样本能地藏起自身,不引起人的注意,躲避正面冲突。十九岁的时候从报上看到批胡风,明白不能说话,只能治史入手,资料为本。他为自己找了这一样一个很多人不屑的立足点。人们当初章不上他:一个搞资料的。等到人们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著作等身,须刮目相看了。
他写一手好字。但不备笔墨,无裕余之心挥毫。登门求字者甚多,一律自备文房四宝。业余爱好有两样:一是集邮。邮票不贬值,兵增值。经济利益不受损失,又可留给孩子完整的东西。譬如,建国以来跟马沾边的所有的邮票,一张不少。二是美术,尤喜人体画。某日我从他书桌抽屉里拿东西,一页白纸翩翩然飘落而下。他说不用捡,我说要捡的。捡起的是他画的裸体女人像。他书桌玻璃板下压着十二名三围很美的女人像。是十二张月历。但日月在美人脚下黯然失色。他大谈性的觯放和人的解放之间的关系。当此之时,风把他家的大门吹开了。他走出书房去关上大门。或者说,是掩上大门,并不锁上一一怪不得风先生可以突入。他说妻子不在家,凡有异性来,他一概不锇大门。他三十岁以前,人家给他介绍异性朋友,见他无钱无貌,介绍一个跑一个。他五十岁以后,他给儿子介绍异性朋友,异性却喜欢了他。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异性?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快点到六十岁吧。
他极规范地生活在妻子的生物场里。他以绍兴人特有的精打细箅来支配他的时间,孜孜于著书立说。他十几岁时感慨于那被削、被烧、被烙上印记踩在底下的马蹄。他读庄子《马蹄》篇,深恶对马的前有痛缨之束缚,后有皮鞭之驱赶。从此署名马蹄。马蹄在潜意识里,便兼有服罪感和不服罪感。马蹄寄出二百来篇稿子,纷纷“落马”。“我这个轮眙,就是用别人的嚷讽和欺侮打足气的。”他说。他在“马蹄”两字之后,加一“疾”字。后来学术界皆以为他姓马,叫琦疾。从此他马不停跨,马鵰飞燕。十来年出了十五本著作,还有几本已写完还未出版的书。去年他用四五个月的时间写出我国第一本胡风传》,一九五五年他十九岁时为胡风感到不平,到一九八八年一吐为快!他会享受自由了。
他拎的那只布包上,印的是马踏飞燕;他胸前的嫩章,是马雎飞燕;他卧室的窗帘、床罩、枕头、被子、沙发布,全印满了马。更不用说书柜上的一行马队,墙上挂的马、写的马。他如蚂蚁的形象使他得以营造自己的窠穴。他如奔马的内核使他脱缓而出,思脱现实世界的纷争和束缚,驰入意识自由的境界。讲到自由,他从全是马的沙发上站起来,弓着背,两背屈着同时使劲地向前挥着,一下一下的,好像双手拉缓骑马疾驰似的。然后两手一摊,然后十指插向心间仰天长啸。
这时他是野马,是自由马,是背负重荷的千里马,是被他挡在妻子生物场外的异性眼中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