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恒约好了上午去他家。一按门钤,刘恒站在眼前,无声地笑。正宗中国人的棕色皮肤,加上绿的衬衫绿的毛衣绿的坎肩,像一棵披着绿叶的树。他好像说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叶的沙沙声。我想,如果树能说话,一定是这个声音。
他妻子从里屋跳跃而出,嘻嘻地笑,喳喳地说。两只纤细的胳臂搭在刘恒肩上,像栖在树上的快活鸟。
然而这只小巧的快活鸟居然是北京妇产医院中医科的针灸医生,然而这位医生说话间巳飞回卧室用电脑缩写一部小说。这套两居室还有一间是书房。竖满了沉重的书柜。书拒的颜色是沉重的,书拒里的书名更是沉重的,最多的是史料,是从各祌旧书店买来的史料。而宁国的历史太过沉重,一个爱读史料的作家,他的文字不会是轻松的。我想起他的《伏羲伏羲》、《黑的雪》、《苍河白3梦》等等。
书屋里有一张单人床,是5岁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刘传。哪个传字?传宗接代的传。
总觉得刘恒特中国人。
我说儿子长得像刘恒。快活鸟笑喳喳地:比他漂亮多了。
书屋窗前有一张旧写字桌。本来是刘恒的,现在也是刘传的。刘传在幼儿园旳时候才是刘恒的,刘传从幼儿园回来刘恒刘传就要打闹。刘恒写小说只好躲出去,住进朋友的空屋,冲方便面,吃小饭馆。没有人能找到他,除非他自己有了与人打个电话的欲望。如此他方能一口气写一部小说,短篇、中篇或长篇。写稿期间不写与稿无关的任何文字,包括信。他不能拖拖拉拉地写小说,一日打断,怕再也接不上,再也回不到原有的情景状态中。上午写下午写晚上写,写上最后一个句号才重返家园。
刘恒觉得文章本来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很难说哪一种更好。不过在写的时候如果想着反正还要修改的,那么容易给自己留余地。他写小说不改稿不抄稿,只求在同一状态中写完一部小说,譬如他的三部长篇。因为不再修改,所以他只用一种能减缓书写速度的工具一一蘸水笔。他说书写工具越困难,思考越周密,文字越简练。
这种蘸水笔。除了老式邮局里扔在那儿给忘了带笔的人的填写单据,恐怕不会有人再用了。二角六分钱一支的廉价笔,快活鸟前不夂跑了半个北京城才买到。
北京的作家们早就时兴用电脑写作。刘恒不用电脑,而且不用钢笔圆珠笔。用写几个字就要蘸一下墨水的笔写那些又荻奖又拍大红大紫的电影又译成多国文字的小说和剧本,恐怕只此一人了。或许独独这支朴拙的笔才写得出朴拙的《秋菊打官司》?九十年代还用这么费劲的办法写字,使人想起古代往石碑上刻字,当然石碑是不易毁掉的。
刘恒儿时在京西农村,很有些不大能消化的苦难,除非他把那份苦难变成文字。贫脊的农村,连名字都是贫脊的。村里很多人都叫豆。刘恒的母亲叫稳豆。还有很多很多什么豆,就那么叫,,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好比有一个妇人叫沁豆。这个沁是哪个字呢?刘恒找一个谐音的好听约字装上,再用蘸水笔记下听来的看到的菊互。后来,后来就是巩俐在电影上演的那样儿。
他觉得文学实在是一种个人经验。人生苦难很多,任何苦难也就平常了。文学把苦难记录下来,本来没有意义的苦难也就有了价值。刘恒十五六岁时正是70年代初,准许读的文学书只有鲁迅和高尔基。他借到一本高尔基中短篇小说集和一本鲁迅小说杂文卷。这是一个少年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读到的全部小说了。不知是他读熟了书。还是书读熟了他,他有了那份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伤感与沉郁。文学对于他是什么?我看他未必说得清楚,其实也不需要说得清楚,其实也说不清楚。一个人一开始写文章,到后来写文章,到再后来,再再后来,他的写作的动因不可能一直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刘恒清楚:他来人世走一遭,做不成别的事,只能做文章。
刘恒说,如今作家周围堆满了商品,堆满了名利,如今信息量又那么大,聪明人又多得是,作家还能提出啥新玩意儿?经济对文学的影响具有摧毁性,文学的贬值也是必然。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不会再把精力放在文学上。文学的基础削弱了。当然剩下还在槁文学的人会更精粹,更有耐力。刘恒说他做生意绝对不行。而小说是纯粹个人的事,他只有拚自己,把自己剁烂了来卖。
刘恒有过一次自伤行为。70年代他是装配钳工,常常一天得上十二小时班。有人累得哭。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想写小说,可又无时间。有一次他用锤子把自己的左手砸胂又不断筋骨,得到了两天病假,开始写作。这很卑下。刘恒说,不无痛苦地。可他就是想写小说。
青少年时代的底层生活,如今回想起来,一直觉得底层百性思考问题方式是很可以琢磨的。不久他准备去他老家农村住一段时间,他准备蹬上平极三轮板车当运货工,譬如运钢筋、水泥。他儿时常看见别人蹬三轮车运货,蹬得飞快,觉得特棒。一年前儿子四岁,刘恒决定给儿子买张单人床,把原先的长沙发给岳母送去。他把沙发和妻子和儿子放上平板车,自己蹬上在北京的大街上一路前行。他好得意地对妻说:你问问有哪一个大作家这么蹬平板车的?原先来客可以坐进书房的长沙发,从此只能坐在过厅里。过厅很小,一张餐桌,四把餐椅。桌上一把紫砂壶,两只土色的杯。没有会客的环境和会客的气氛。刘恒说他的文学观是封闭的,他觉得与人谈文学的时候已经站在文学之外了。
他最近刚改完张艺谋监制的电影剧本《西楚霸王》,又在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屠与徒》。不过这次没有躲出去,因为要办理本月15日去台湾参加中国四十年文学讨论会的一应手续。他问我该穿卄么衣服。他至今没有一套西装,也完全不会系领带。我说国际会议旳开幕式男士要西服领带。说着就看看他永远穿着的黑布鞋,而且是和尚道士穿的“傻鞋”。用线密密纳的鞋帮,很坚实。他的双脚用“傻鞋”扎根在苦难深重的土地上,他的里里外外的绿色衣装又使他这棵沙沙的树透着不尽的生命力。他一会儿又问能不能不穿西装和皮鞋呢?我说开募式不穿不礼貌。他只好接受这个“国际公法”。他送我到地铁口,告别,分手。突然又闷闷地:要是愣不穿西装行不行?
贾平凹说莫办法
住在香山饭店开政协会,餐厅里有饺子席,单一的饺子。一般我们都吃米饭炒菜。
这天中午随贾平凹吃饺子,可以坐十人的圆桌,只有我和他。饺子下得烂糟糟,不过服务小姐送来甜笑,弯着腰说要不要加两个炒菜,要什么她都可以给我们送来。我们说不用不用多谢多谢。为什么要给我们加菜?小姐也不认识我身旁这位外乡人。
这饺子真没嚼头。贾平凹说他顿顿坐这儿,吃面食简单。明白了,那小姐是看他吃得始终不渝坚忍不拔。我刚才还以为小姐是为我们两个人加菜,还特别感激谦让特不敢当。
我说老吃饺子你营养不够。贾平凹说其实人不需要很多营养,营养多了也就上火。我说你有病你要多吃VC,他说从来不吃这些。
终于起身离开了饺子席。他说他就爱吃不值钱的东西,说陕西民间有些饭好吃得很。他笑。好像看吼了他爱吃的油泼辣子面。不过吃面他可不凑合,要手擀的,要多长多宽多粗多细,要吃白醋不吃红醋,更不放酱油味精。我想,就像他的文字,朴拙而讲究。他又讲怎么槐花与面一起蒸,绿豆与南瓜一起煮,玉米面打成酱,就是最不要吃海鲜。
听他讲满口陕西话,彼此都很痛苦。我听得艰难,他讲得费劲。只此刻,他像油泼辣子面那样有了亮色有了神采。他说其实西安话在唐代就是普通话。
他写《废都》写掉了自己家。抄写《废都》的时候离的婚。不写更难过,写还有个寄托。心能沉下来,肚子却不能空起来。又不会煮饭,只好混小面馆,上朋友家。朋友的保姆最欢迎他,因为他只要吃点面食,穷命。
又不想老麻烦朋友。今年春节向全世界撒谎说他住母亲家过年了。其实他买了两箱方便面,把自己关在空屋里。几件家具越发使屋子显得空漠:一只破沙发、一只玻写字桌、一只断了条腿的椅子、一只摇晃的旧木架床。还有一只原先装啤酒的木扳箱,搁在一只刷漆桶上,权充茶几。贾平凹说在木板箱上如果再放玻茶杯,就不好。他摆上很值钱的紫砂茶具,就觉得雅。而且木箱尽能吸掉洒上的茶水,从不用擦。
《废都》出来后,西安、潼关的女人各对了一遍号。女人告他状,女人打官司,就连想请个小保姆都找不到——小保姆不来。
贾平凹一赶两盒烟,喉咙痛还抽。日子还得过。今年春节后他一气之下购进全新家具。一个人,自由了。不过他说,一旦有了自由,反倒怀念不自由的日子。再娶一个。我说。他说陕西话叫重伴一个。
西安有张报纸叫《星期天》。《星期天》第一家刊登《废都》的稿酬为一千字一百五十元。排版时不知怎么漏掉了中间那个“字”,从此《废都》摇身一变成了稿酬百万元。贾平凹看到报纸急,一怕黑社会,二怕税务局。让报纸下一期即更正。报纸如实更正。然而传媒爱“炒”带刺激的新闻,“炒”遍全国。那则“更正”没人转载。后来很多人知道稿酬不是百万是六万,又觉得这里有新闻——是贾平凹策划放出这百万烟幕来哄抬《废都》。
越发传开贾平凹有办法,不吭不声的就把三毛给他的信放出来了。三毛这信是他的前妻在编辑部上班时收到的。三毛!当时她身边正有人在打电话,电话那端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说你们编辑部有人在叫什么,这边说是三毛给贾平凹寄来一封信,在他爱人手里呢。那作家撂下电话驱车赶来取信发了出来。
《废都》去年七月二十五日首发,至今印数是一千一二百万册。递来、寄来叫贾平凹签名的《废都》中,贾平凹已经发现二十一种盗版本,粗制渔造。贵州寄来的一本有四千八百四十个错字。书商“炒”《废都》发了財,就经销十多本骂《废都》的书,又赚一笔。
《废都》前前后后贾平凹也没能说上话。首发式那天记者采访他,他推给责编说你问她。《废都》完稿前他曾经不想给北京出版社的责编,想给作家出版社。他知道明天责编要到西安找他,当晚他在一张小破纸上写下一、二、三点,说明他的为难他为什么想给作家出版社。责编进屋后,他拿起小破纸,一、二、三点照纸宣读。
由《废都》引出的故事,又是一本书或者不止一本书了。其实不如叫贾平凹自己在报纸上说说话。当然,请他一讲,故事就少了许多,消遣就少了许多。
不说话,他的名声便有了一些说不清的疑点。原先文坛说起贾平凹,只有说好。前两年王朔最走红,说他小痞子也是爱称,批他的书也是假骂真“炒”。《废都》走俏后,人说小痞子遇上大流氓,行吗?贾平凹一跃而成“大流氓”。而且骂他的书都是真骂,结结实实地骂。莫办法。他说。
书商发《废都》财的时候,贾平凹发肝病。住院,输液。医院为他取个假名叫文安。他说不好,他属龙,就叫龙安。变成龙安还是送花不断,送饭不断,来人不断,男人。一个本来不相识的读者从很远的学院里赶来给他送擀面条,送了三个月。贾平凹说莫办法。
贾平凹只好每天中午输完液,下午叫上出租车就溜。他是陕西省文联主席,本来可以要公车,不过没要过。住院四个月下来,《废都》稿费的一部分变成了小车费。虽然常常有出租车司机死活不肯收钱:你是贾平凹吧?
不知道贾平凹是《废都》写得苦,还是写完《废都》苦。写《废都》时躲在一个县的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屋子里住。没暖气,风把窗吹破了,用报纸挡、再吹破再挡。小电炉丝老断,每天修一次。冻得如何穿多少衣服两手还得缩在袖口里。友人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后来就放在《废都》上,就看到这本书是缩在袖口里的手写就抄就的。
这样完成的手稿自然不会交出去。交出去的是复印件。五百字一张的大叠手稿堆在他屋子一角的地上。那时正遇多次停水。正洗着手,没水了。没水了就没想起要关水龙头。四通西安分公司要送他一台打字机,要举行一个仪式。贾平凹出去几小时后坐着出租车到家,楼下老太喊你把我的房间淹了。他抬头一看,他那阳台的两个出水孔,冲下两柱瀑布。他就怕给人找麻烦。赶紧跑上楼,热心司机或者叫热心读者一起冲上楼。他的拖鞋正在水面上漂。他与司机一起找家什自水倒水。忽然想起那叠手稿,完了!他急走过去,离稿子周边两指宽之外的地方,是水域,稿子周围是陆地。手稿最底下一张有点泛潮,一切完好如初。这件事,他说,说出来人也不信。我说我信?不过为什么手稿会不被水淹呢?
他笑。他说有一种说法,古代藏书楼怕火灾,叙上两张春宫画以水剋火,大概以水也剋水?
“好的坏的都随他说去,莫办法。”他说,“过去了。”
贾平凹写字作画,去年夏末举办一次个人画展。他的字画上了市场。他说他的字可以的,画比冯骥才的好。春节前后关起门来吃两箱方便面那些日子,他写了一本书,关于文学。又一部长篇构思好了,就楚政协会后他还得接着住院。什么时候开始写呢?他说不住院的时候就开始写。
他已经出了六十多本书了。他还要写多少?香山饭店三楼的服务员称他贾老。他忿忿的不平,说连叫他老贾的人还没有呢。我想或许是知名度造成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