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但是,小说毕竟不是生活的照相,它是虚构的产物。为什么虚构的作品,却能给人以比真实生活更为真实的美感享受呢?奥妙就在于,它有着细节的真实。杜勃罗留波夫说:“作为艺术家的作家,他的主要价值,就在于他的描写的真实性。”把小说称作“庄严的谎话”的巴尔扎克也说:“如果在这种庄严的谎话里,小说在细节上不是真实的话,他就毫无足取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序言》)两位著名作家的话,不约而同地肯定了一个事实:细节的真实是小说的生命线。一部小说,不论它的题材多么重大,主题多么深刻,场景多么壮观,他所赖以生存的,却是一些最平凡、最琐碎的细节。难怪恩格斯要把“细节的真实”,作为现实主义的前提了。《红楼梦》中,自始至终充满着生活琐事的描写:吃饭、穿衣、调情、怄气、吟诗、结社、游园、赏月、斗嘴、猜谜、撕扇、补裘、葬花、焚稿……细节连着细节,琐事接着琐事。通过这些司空见惯而又活灵活现的细节描绘,场面展开了,生活再现了,人物活起来了,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揭示出来了。正如著名评论家达文所说:“巴尔扎克只不过描写了一间厨房的陈设,一张柜台的后面,或一间卧室,我也不知怎么弄的,兴趣就引起来了。戏剧喘息着,情节展开了。仅仅是家俱的安排,内部陈设的处置和有关的细致描写,竟然就发出了关于居住者的性格启示性的说明。他们的感情,他们的主要利益,一言以蔽之,他们全部的生活。”(达文:《巴尔扎克〈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序言》)当然,小说作者不能仅仅限于透彻地描写个别细节,而是通过细节的真实,造成一种氛围,散布一种气息,吸引并“强迫”读者进入小说,从而产生身临其境的亲切感。
3、使小说增强真实感的另一秘诀,是创作者尽量隐藏“自我”。我国早期小说,作者与“说话人”是一致的。总在面命耳提地向读者(听众)表露自己的观点、训诫和教谕。随着小说艺术的发展,作者越来越退居幕后,让自己的观点,诸如对人生的认识,对人物的褒贬,对事物的毁誉,尽量通过情节的发展、人物的言行、细节的描写以及风光的渲染,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着力做客观的描述,极力避免直接说教。福楼拜说过:“写书时把自己完全忘去,创造什么人物就过什么人物的生活,真是一件快事。比如,我今天就同时是丈夫和妻子,是情人和她的姘头。我骑马在一个树林里游行,想着春天的薄暮,满林都是黄叶,我觉得自己就是马,就是风,就是他俩的甜蜜的情语,就是使他们的情波眯着的太阳。”(转引自孙犁:《文艺学习》第177页)杰出的作家都是这样实践的。在《战争与和平》中,所有的事件和战役,都不是托尔斯泰的径直叙说,而是通过当事者或身临其境者的感受加以表现的。奥斯特里滋战役是罗斯托夫的感受,沙皇到达莫斯科的情景是彼佳的感受,祈祷胜利的隆重仪式,又是娜塔莎的感受。作家这样做,无疑增加了事件的形像、生动、具体和丰富性,避免了抽像,使虚构的场景,更具备生活的真实感。
4、作为“时代的镜子”的小说,不仅只是追求真实,还应创造美。真实的东西不一定美,而美的东西却一定是真实的。因而,小说家所追求的,不仅是现实意义上的真实,而应是艺术上的真实。是像哈代所说的,“比历史和自然更真实的真实”。托尔斯泰本来打算把安娜写成一个放荡的女人。现实生活中这种女人是很多的。但如果那样写,虽然符合现实的真实,却不符合揭示生活本质的美学追求。因此,经过缜密的思考,他将安娜写成追求真挚爱情和美满人生的美的化身。而这样美好的形像却被黑暗的现实扼杀了。那夺取她宝贵生命的铁轮和钢轨,不正是沙皇专制统治的缩影吗!可见,在小说家笔下,一加一不等于二,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这是小说艺术的力量所在,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虚构的小说,之所以比照相式的摹写生活更使人感动,除了上面谈的,还有下述原因:首先,美虽来源于生活,生活之树的每一朵花,也都隐藏着美的因素,但因“花朵”太多、太平凡,便缺少诱人的色与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处花海之中,反倒不易发现花朵所蕴藏的美。作家撷取生活素材加以提炼,正如蜜蜂采百花而酿成的蜜,不仅有着花朵的芬芳,而且有着花朵不具有的甘美。体现于小说中的美,比现实生活中的美往往更集中、更典型。人们在读小说时,自然能品尝到比生活中更浓烈的甜蜜或苦辣酸咸。其次,人是需要证明的。人生需要见证。无法被证明的人和人生,其真实性是可疑的,其价值也是可疑的。巴尔扎克说:“在人的一切美感中,最强烈的是对自己的嗜好,是发现自己最美好的快感。”(转引自:《赏美心理与文艺》载《花城》1982年第1期)正是出于这种审美的需要,以刻画人物为中心,以反映现实生活本质为目的的小说,才得到人们的如此偏爱。
第二节 人物灵魂的透视机
小说的魅力在于再现社会生活,而社会生活就是一定历史条件下,人类从事各种活动的总和。离开了人,无从谈社会;离开了人所从事的各式各样的运动,无从谈社会生活。所以,作为时代镜子的小说,进入成熟期之后,总是以创造人物形像为中心任务。于是,创造真实的人物就成了小说第二个美学功能。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黑格尔说,文学艺术“理想的完整中心是人”。事实上,所有小说都在写人。“作家使世界上充满了他创造的人物”(爱伦堡)。在这一点上,经典作家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但在怎样写人的具体作法上,却大相径庭。
一、小说写人的出发点是什么?
写人,是小说重大的美学功能之一。在这个问题上,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明显的分歧。一种意见认为,小说应从抽像的道德出发,以塑造出道德的或缺德的人物。毛宗岗就持有这种观点。解放后,这种观点又被发展成为从抽像的阶级概念出发去写人:“什么阶级做什么事,什么人说什么话”。写贫农,必是心红志坚,善良无比;写地主,必是面目狰狞,心怀叵测。非此即彼,营垒判然昭明。因而公式化、概念化的人物大量产生。这类作品,当时令人生厌,过后便被遗忘。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写人,应从一定的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的具体人出发,从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出发,从人自身的逻辑出发。这种观点的哲学基础是唯物的,艺术手法是现实主义的。文学发展史证明,正是这种艺术观,给小说带来了崇高的荣誉。
到了近代,不少人主张写人应从抽像的人性出发。即小说中的人,不应该是某一具体的人,也不应是某一群体、某一阶级的代表,而应该是“全体人类”的代表。这种观点,是从抽像的道德概念或阶级观点写人的极端,走向了另一极端。西方现代派作家写出了大量实践这一理论的作品。这种倾向,近年来在我国青年作家中也有所表现。出现在这类小说中的人物,甚至没有名姓、职业,没有具体面目;他们的行动,也不知时间、地点;只剩下一个抽像的人性的代表,一个赤裸裸的“人”。
有人则走得更远,主张从人的潜意识、下意识出发写人。说什么,人最内在、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乃是人的潜意识、下意识、幻觉甚至梦境。写人只需从这些方面入手,而不必顾及他的思想、言论及社会生活。被西方誉为意识流大师的英国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写了一部长篇《芬内根的觉醒》,连他自己都说是一部以梦幻语言写成的“梦幻文学”。作品从头至尾写一个人的一场恶梦。这样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曲折地反映了人生和社会现实,但由于热衷于写梦幻世界,不能不大大降低小说的美学价值。
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古往今来,大批现实主义作家正是遵循着写现实中活生生的人这一美学原则,塑造出了许许多多“这一个”,即“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为世界小说人物画廊奉献出了如此众多,如此性格、心态、面目各异,活灵活现的人物。堂吉诃德、于连、拉斯蒂涅、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奥勃洛莫夫、罗亭、曹操、武松、范进、贾宝玉、林黛玉、祥林嫂、阿Q、骆驼祥子、朱老忠、李顺大……例子举不胜举。这些不朽的形像,哪一个不是可感可触,呼之欲出?!他们生活在小说中,也生活在我们中间。跟他们对话、往还,简直就像跟久别的老友重晤。不仅熟知他(她)的性格、情趣、习惯、气度、风采,甚而谙熟他(她)所不愿袒露的内心世界。作家正是借助这些感情交流的使者——人物,来阐发他从生活矿藏中开掘出的主题,描绘所要展现的时代。不论多么出色的杰作,倘使抽取了那些栩栩如生的男男女女,试问还能剩下什么?假如没有曹操、张飞、关羽、诸葛亮、周瑜,《三国演义》将是什么样子?岂不是成了无花之园,无果之树,无鱼之塘吗?
人物,是小说所要表现的那个时代的演员。普法战争中的法国世态,正人君子的“爱国主义”,通过他们在逃难路上对羊脂球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法国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欲望,通过于连的一连串“表演”,而纤毫毕现。俄国贵族知识分子的有限觉醒和无所作为,在罗亭、奥涅金等人身上,又是多么色彩凝重地表现了出来。那吃人的封建礼教,愚弄人的儒家教育,在祥林嫂、孔乙己身上,表现得又是多么怵目惊心……回忆一下所读过的优秀小说吧,当你想到这些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往往不是其中的某个情节,而是其中的一个或几个人物。那人物塑造得越成功,你越会首先想到他。这便是人物的魅力。人物的魅力越大,小说的审美价值越大。“足以使你不但想起他本身,而且通过他的眼睛去认识各种各样的事情——宗教、爱情、战争、和平、家庭生活、省城和舞会、日落和月亮的升起、灵魂的不灭。”[伍尔芙《班奈特先生和勃朗太太》] 就是说,通过人物的“眼睛”,可以认识他所处的世界、他的生活环境。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物的眼睛也是一面“时代的镜子”。伍尔芙的话,精辟地概括了人物在小说中的审美地位。
第三节 姹紫嫣红的大花园
在文艺百花园中,小说之所以拥有最广大的读者群,第三个重要的原因是它有着引人入胜的故事。爱.摩.福斯特说:“故事是一切小说不可缺少的最高因素,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小说面面观》)确实,故事不仅能提供美的欣赏,还能给人以陶冶和启迪。
一、引人入胜的故事
爱听故事是人的天性。不仅儿童爱听故事,成年人、老年人也不例外。据说评书艺人刘兰芳演播的《岳飞传》和《杨家将》,竟能大大减少交通事故。因为在播出时间内,人们都呆在家里听广播,交通密度明显小了下来。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奇迹”,除了演播者的高度技巧,主要在于故事的强烈吸引力。难怪高尔基把故事情节看作是小说的“三大要素之一”。从古罗马的《变形记》,到《高老头》、《战争与和平》、《百万英镑》、《套种人》、,直到当代西方一些现实主义小说;从我国的《山海经》到六朝志怪、唐宋传奇、明清小说以及许多当代小说,无不有着曲折动人的故事。这些异彩纷呈的美妙故事,或如雷击电掣,使人心惊魄动(如《武松打虎》、《九三年》);或如虎啸山吼,使人气荡肠回(如《赤壁之战》、《战争与和平》);或如峰回路转,使人目恋神迷(如《笑面人》、《沉船》);或如光风霁月,使人心醉神驰(如《婴宁》、《汤姆.琼斯》);或如花堕鸟逝,使人气丧神伤(如《黛玉焚稿》、《安娜.卡列尼娜》)……我们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往往不只是作旁观的欣赏,而是全身心的“融入”,跟书中的人物同忧伤,共欢愉。那些动人的场景,发人深思的哲理,优美动人的语言,委婉缱绻的情愫,使我们历经一次次神异世界的遨游,良朋佳友的长晤。读罢一部小说,掩卷沉思,宛如痛饮甘露醇醪,久久沉浸在激动陶醉之中……
二、教益与审美
读完一部小说,读者在得到艺术享受的同时,还能获得深刻的教益,亲历目睹般地懂得,什么是善恶、美丑,什么是高尚、卑下,从而提高自己的审美水平和情操。如果说,商品价值是在物与物的交换过程中实现的,那么,小说的美学价值便是在作品与读者间的思想交流中实现的。
小说艺术发展到以塑造人物为中心任务之后,故事情节退到了辅助地位,但仍和人物一起,发挥着它的美学价值。自上世纪末以来,许多现代派作家竭力隐藏编撰故事的痕迹,出现了情节淡化的倾向。有人甚至鼓吹无情节小说。事实上,绝对无情节的小说是不存在的。情节作为小说的主要因素之一,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并发挥其美学作用。可以断言,不仅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独立的故事不会消亡,小说的故事情节也将于小说一样,永葆其美妙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