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毕尔斯的《空中骑士》,写了一个南北战争中儿子杀父亲的场面。儿子和父亲分别在敌对的营垒中服役。一次战斗中,担任北军警戒哨的儿子,突然发现一个骑马的南军军官跃上山崖,窥探他们的阵地。原来,那军官正是自己的父亲。如果让那个“空中骑士”生还,自己的队伍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经过亲与仇、爱与恨的激烈搏斗,儿子想起分手时父亲的嘱咐:“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尽你认为应该尽的责任。”军人的天职,终于促使他开了枪,一举击毙了敌人——他的父亲。这里,矛盾激化的时间和地点,即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父亲的出现,是偶然的,而杀死侦探军情的敌人,又是必然的。这样的时空选取,即十分巧妙,有极为合理集中。
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只写了小学生弗朗士在上学路上和上最后一堂法语课的感受:锯木场边普鲁士军队在操练,镇公所门口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布告,而学校里却出奇的安静。胳膊底下夹着铁戒尺的韩麦尔老师,今天不但穿戴的特别整齐,而且一反平时的严厉态度,变得很温和。但教室的气氛却异常严肃,后排座位上还坐着许多镇上的人,老师叫弗朗士背书,他背不出。不料,老师没有严责他,反而作了自我反省,并赞美:“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上完了法语课,又上习字课,然后是历史课。今天,学生们学得特别用心,连旁听的郝叟老头也带上花镜,跟着拼字母……这就是“最后一刻”的情景!小说的环境限定在从上学的路上到学校,时间不过半天,但却将1870年那场导致第二帝国灭亡的普法战争,和它给法国人民所带来的灾难,人民的亡国之痛,深刻而集中地展现出来。真可谓字字千钧,力透纸背!
上述两例,都是采取横断面的写法,抓住富有表现力的一瞬或一偶,去表达主题的,达到了高度的集中。有的作品采取纵剖面的写法,时间跨度长,空间变幻多,更要尽量做到芟除枝蔓。
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记述了女仆全福平凡的一生。用作者自己的话说:“《一颗简单的心》的故事,质直地叙述了一个隐微的生命。一个乡间的穷女孩子,虔笃而神秘,忠诚而不激扬,而且和新出屉的馒头一样地柔和。她先爱一个男子,其后她主妇的女儿,其后一个外甥,其后一个经她收养的老汉,其后的鹦鹉和圣灵。”(李健吾:《福楼拜评传》303页)这个短篇,时间跨度很大,写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地点也几经变换,但我们仍然认为作者写得很集中。时空分散的作品,很容易流于散漫,补救的办法就是在时间切点上,尽量压缩空间的扩散面,即多切点,小空间。《一颗简单的心》正是采用了这种手法。正如李健吾所评论的:“把这写成小说,写成一篇结构谨严的短篇小说,在福氏以前,几乎没有作家想到,或敢于一试;这里没有传奇的性质,而且全福自己,本身就是一块甚于散文的阴沉的顽石。”
当然,也可以采取减少切点,适当扩展空间环境的方法。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写贫农李顺大土地改革时分得六亩八分田,却没有分到房子。他决心用“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的精神造起三间屋。于是,他“以最简单的工具进行拼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颗粮,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一分钱”。终于,三间屋的建筑材料全部备齐。不料刮来一场共产风,他的砖头造了炼铁炉,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车,瓦片也上了集体猪舍的屋顶。“台风”刮过去了,“借给他”两间猪舍栖身,就算解决了“退赔问题”。李顺大只得从头来。到1965年,他又积聚了差不多能造三间屋的钞票。但一个造反派头头骗走了217元!自己也被专了政(因十九岁时,他三石米卖身当过“反动兵”)。“四害”铲除后,李顺大又想起造屋,可是,不但砖头涨了价,要想买到建筑材料还得走通层层关系网。他说了万句好话,过了三年也不曾买成。直到1979年,被骗去的钱才退赔了一万块砖,但还因没落实“桁条”(用香烟送礼),人家不发货……小说从李顺大十九岁写起,直写到五十多岁。通过他造房子的不幸经历,控诉了三十余年间农民在极左思潮下所受的熬煎。作品的时间跨度很长,但作家主要抓住了大月经、文化大革命和除“四害”后三个时间切点,人物集中到三个切点上来写,空间表现也就相对充分扩张了。
四、适应性
这里所说的环境适应性,有两层含义。一方面,要求环境与人物关系密切,写出人物对环境是沉迷、喜爱,还是领没、厌恶。决不能离开人物的感受去空泛地写景。小说是叙事文学,虽然不能把抒情言志的任务,完全寄托在环境的描绘上,但由于环境与情节、人物,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总是融汇着具体矛盾冲突及人物性格命运的感情因素(也包含着作家的感情因素)。另一方面,不但要写出人物在某一环境中怎样行动,还应在人物的行动中去写景。刘勰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说的正是这层意思。
鲁迅的《故乡》,开头有一段景物描写: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间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鲁迅小说集》78页)
这一段描写充满了悲凉的色彩。因为“我”这一次返故乡,是为了永远诀别,告别熟识的老屋,“搬到我谋生的异地去”。在这种心情下,所看到的一切,怎能不是悲凉而又令人伤感的呢?!同是第一人称,在《社戏》中的景色描写就不同了。
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蓬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又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地径向赵庄前进了。
(《鲁迅小说集》188~189页)
“我”要和一群天真活泼、朴实纯洁的少年朋友结伴去看“社戏”,内心自然充满着欢快和憧憬。所以“我”眼中之景,便是月色融融,麦田碧绿,令人心旷神怡了。
再如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有一段描写激战的场面:
大地在许多马蹄践踏之下,沉闷地哼哼着。葛利高里刚刚把长矛放平(他是第一排的),他那匹马被大队洪流一冲,也驮着他拼命飞跑起来了。波勒珂甫尼科夫上尉在前面田野的灰色背景上像波浪一般起伏着。一条灰色的田垅不由自主地迎面飞来。第一连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叫声,呼叫声也传染给第四连了。马匹先把四脚蜷成一团,然后又伸展开去,一跳就是几沙绳远。葛利高里在耳朵里的尖叫声里,又听见了夹杂着的还离很远的噼噼啪啪的枪声。第一颗子弹飕飕响着从高空飞过,拉着长声的子弹溜子声音划破了玻璃似的天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木柄夹在肋部,夹得发痛了,手巴掌出了汗,就像涂了一层粘液似的。乱飞的子弹溜子声音逼着他把脑袋伏在潮湿的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臭,直往他的鼻孔里钻。他好像隔着蒙着一层哈气的望远镜玻璃,看见了战壕的褐色脊背,看见了向小城跑去的灰色人群。机关枪不住气地在哥萨克的头顶上打过,子弹的尖叫声像扇面一样四散开去。哥萨克在前面飞跑,马蹄下面扬起了像棉絮一般的尘雾。
(《静静地顿河》339~340)
大地在沉闷的哼哼,飞奔的马匹像洪流,灰色的田野,黑色的田垅,震天动地的呼喊,噼噼啪啪的枪声,飕飕的子弹响,褐色的战壕,逃跑的灰色人群……各种色调,各种声音,各种景像,逼真地勾画出生死搏斗的冲锋场面。而这一切,作者不只是作为背景来描写,而是跟人物的行动密切结合。通过人物的耳闻目睹传达出,并注入了人物的强烈感受——可谓情景交融的范例。
五、简朴性
上面说过,环境描写,对于渲染气氛,交代背景,刻画人物,深化主题都有着重大的、不可忽视的作用。但不能由此认为,环境描写愈多愈好。特别在小说写景方面,这种现像经常碰到。一篇短短的作品,也要花月山水,鸟兽虫鱼的写上一大堆。契诃夫说过,如果一个剧本,第一幕的布景里墙上挂着一把腰刀,到最后一幕就得让刀子出鞘,不然那柄刀子就是多余的,一开始就不该挂在那里。这话说得很中肯。即使风景很美丽,倘若跟故事没有必然联系,仍没有多少艺术力量。法国古典主义理论家布瓦洛有一首精妙的诗,谈到了这个问题:“……到处都雕花呀,到处都绶带形,我跳过了三千页看看是否结束,那知还是在花园,简直无法跳出。莫学这些作家呀,避免这浮词滥调,累赘的无用的细节,你应该一概不要。凡是说得过多的都无味而又可嫌,读者肚里餍足了,便立刻拒而不咽。谁不知适可而止,就永远不会写作。”(《诗的艺术》)布瓦洛不但指责那种不让人跑出“花园”(不简炼)的拖沓,还指出写景中的另一弊病——“浮词滥调”。在小说写景时,玩弄词藻,往往不是增加美,而是大大损害了小说的纯朴之美。在这方面,文学巨匠有时也难免落入窠臼。巴尔扎克对伏盖公寓内外环境的精描细画,被称为“考古学般的精细与准确”,就含有非议的成分,尽管那描写极为杰出。雨果在《悲惨世界》中,为了说明随军小贩恶棍德纳弟捞外快,竟花了六十多页的篇幅,细致而生动地描写了滑铁卢大战。从局部看,这描写精妙绝伦,但从全局看,则不能不说是作品结构上的一个赘疣。
在环境描写的简朴方面,文学大师给我们留下了数不清的范例。屠格涅夫在《前夜》中,有一段对于湖泊区的描写:
大小诸湖连绵着,横亘数里之遥;苍郁的林木笼罩着湖的彼岸。在最大一个湖的岸边,山麓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湖水里映出了鲜丽无比的翠玉般的颜色。水平如镜,甚至在湖边也全无水沫,全无涟漪的波动。湖水犹如巨块坚硬的玻璃,灿烂而沉重地安息于广大的盆中;天幕似乎沉入了湖底,而繁密的树木则正静静地凝视着透明的湖心。
(《前夜》87页)
不长的一段文字,却将湖泊区绿草如茵的远山,翠玉般的碧水,静静“凝视”着的树林,沉入湖底的天幕,水彩画般地描绘了出来。辽廓、安谧,像要把读者引入梦中。
莫泊桑在短篇小说《两个朋友》中,有一段写到布鲁士军队占领巴黎后,巴黎的大饥饿: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残喘中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瓦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256页)
写大饥饿,不去写人们面黄肌黑、瘦骨磷峋的形体,也不写人们被饿的呻吟、倒毙的惨状。只写了两个细节:屋顶上不见瓦雀,水沟里老鼠稀少。连瓦雀和老鼠都快吃光了,饥荒之惨重便是不言而喻了!笔墨经济之极。正是在忍无可忍的饥饿折磨下,修装工人莫利梭才不得不约上他的朋友索瓦日到乡下去钓鱼。不料,竟被占领军捉住,被当做奸细枪毙了!而他们钓到的鱼,却成了布鲁士军官的佐酒佳肴!
环境描写的要求,也像别的章节所谈到的其它方面的要求一样,绝不仅止上述五个方面,这里只是将随主要的方面,分别进行一些评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