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一听,惊得膛目结舌:“不,不行,我们不能这么狠心对你哇。”他说:“就照说的办,敌人来了,你们就说那是个传染病人。”乡亲们觉得他是个怪人,只好照办。炎热酷暑,别人都大汗淋淋,他却盖了两床被子躺在柳树下。知了叫了,敌人也进村了。发现柳树下有张奇怪的床,一问听说那人得了传染病,用枪刺挑了挑被子,也未敢靠近,捂着鼻子躲开。乡亲们都说:“好险哟,位老。”他摇摇头说,这样最安全,敌人怎么会想到郑位三大白天睡在村口呢。还有一次,敌人跟踪而来,无法逃避,干脆就藏在老乡家的矮楼里,里面有一堆烂棉花,一只大棉花篓子,不像个藏人的地方,敌兵上去胡乱踢腾,却没有搜到。往后他还不断遇到这样那样的险事。人们传说他就像是在世的孔明一样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穿透敌人的心窝,预料他们脑袋里的阴谋,所以他总是能化险为夷!可惜,我们不是写小说,不好给他编“空城计”之类的故事。
他的原名叫郑植槐。十六岁考入湖北省甲种工业学校,因在发榜时名列第三,遂改名“位三”。敌人第五次“围剿”以来,他的一家也是死的死,散的散,父亲郑维翰(乡苏维埃政府主席)长期在荒山野外坚持斗争,长了一身毒疮,病死在山林。母亲为饥饿所迫,吃野菜中毒而死。妻子曹梦云几次被敌人抓住拷打审问,都没有向敌人屈服,拒不承认自己的身徽……是郑位三的“屋里人”。可怜她在自家屋里生存不住,随后也在跑反中冻死于山洞里。撇下个八九岁的女儿英英(郑奇英),只好由二弟郑植惠(游击队员)背在身上,东奔西跑打游击。就在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的,父女俩也难得见上一面,各自不能相顾。有谁晓得,郑奇英这个小不点儿,随后也被敌人抓了去,和戴醒群(戴克敏胞妹)一起坐了半年监狱。抗日战争爆发后,郑位三从延安返回大别山时,父女俩见面泪如雨下。这一对父女之间的悲欢离合远非这般简略,大别山儿女的故事永远也说不清道不完。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转,这就是奇秀无比的大别山。死里逃生的郑奇英,后来与四角曹门吴焕先带出去的吴先元的儿子吴世敏,结为一对恩爱夫妻。
这天,鄂东北道委驻地的山湾里,忽然奔来一支数十人的便衣队伍,五花八门的装束打扮,穿着也十分混杂。有那么几个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眼睛,身穿衣袍马褂、腰扎军警佩带的人物,特别引人注目。老远一看,活像一群扑向道委而来的“还乡团”。这就是红二十五军新成立的手枪团的一个分队,奉吴焕先之命打前站来了!当吴焕先和高敬亭搭着伴儿,随后出现在郑位三面前时,郑位三高兴地捋了下八字胡,忙不迭地笑道:
“呵呵,你们的这个武装便衣队,差点没跟我们的游击队动起干戈,双方发生一场误会!”
“便衣队才几个吊人!我们的番号叫手枪团,百把人哪!”高敬亭不由拍了下胸膛。
“把猫叫了个咪!其实也是便衣队的组织形式,任务有所不同而已。”郑位三笑着回答。
“便衣队”!是不是后来在抗战中威震敌胆的“敌后武工队”的前身呢。在大别山中艰难困苦条件下发展起来的“便衣队”,无论如何是郑位三、吴焕先对中国革命事业的一个伟大贡献!
“位老啊,有好消息!成仿吾到中央!”
郑位三忙说“好呵,好呵!成仿吾真能干。”
吴焕先忙把中央文件拿了出来,当着郑位三的面讲了个大概。建议省委立即开会研究。郑位三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说:“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得赶快请宝珊同志出山,让他主持省委会议……”
“宝聋子的病,好些了没有?”高敬亭不由问道。徐宝珊耳背,同志们叫他“聋子”绰号。
“好是好多了,可也经不起几下折腾!多休息一些日子,也许能跟上部队飘忽游击呢!”郑位三从容不迫地唠着。
吴焕先说:“要不要派上一副担架,接他一下?”
“不用了。打发人送个信去,也就成了!”
于是,他们一面派人去接应徐宝珊,一面派手枪团一个分队,到西高山一带寻找戴季英,让其火速赶来参加省委会议。
就在这时,吴焕先和郑位三就鄂东北革命根据地的实际情况,推心置腹地交换了几次意见。这时候,就地方独立团、游击队所能够坚持活动的区域来说,实际上也只剩下两个小块:一是黄安、罗山、光山边界的天台山、老君山地区,为鄂东北道委的所在地;二是光山、麻城边界的西高山地区,为鄂东北游击总司令部的所在地。除此而外,所有城镇及广大乡村,完全被敌人所占领。而这两块屡遭敌人“清剿”的根据地境内,人口也很稀少,农舍成墟,土地荒芜。红军和地方部队虽然可以立足,尚有回旋的余地,但要遇到敌人搜山时,随时随地都得“挪窝”!整整一个冬天,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没住的,伤病员也难以安置,环境之艰难困苦,确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总算是熬出来了,挺过来了,坚持巩固住了两小块根据地。这一时期,好在武装斗争的发展形势,还是十分活跃的,除了红军全力飘忽游击以外,两块根据地各有一支地方独立团,就地坚持对敌斗争。游击队和便衣队也遍及各地,活跃于敌人的占领区域,搞得有声有色。尽管如此,两块唯一能够坚持的根据地,仍然面临着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无法改变的艰难局面……而要继续恢复和巩固原有的大片中心苏区,实在也是力所不及!
郑位三忧心忡忡地唉叹着:“恢复整个苏区的斗争任务,就凭我们现在的武装力量,看来也难以实现,将成为一句空话!小块的乡村根据地,临时性的恢复一下,倒是可以实现的,长时期也存在不住……唉!张学良的东北军,听说又开来了好几个师……”
“可不是嘛。东北军蜂拥而来,根据地更加够受!”吴焕先不由插了这么一句。
沉了一会,也不无感叹地说:
“我们所坚持的两块乡土,也叫做革命根据地!村落一座一座的倒塌,土地成片成片的荒废,人口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奔跑上一整天,也见不到几户人烟……这叫做什么根据地!如果不是在外线飘忽游击,搞点粮食物资,饿都饿死了,因都困死了!与其在这样的无人区域斗争下去,真不如种上几亩荒地,解决一下肚子问题……”
“没有人烟的一片荒土,我们想存在也存在不住,同样也失去创建根据地的意义!”郑位三随之附和了两句。他接着又说:“在老君山那边,我到过许多湾子,老远瞄上一眼,也有几座瓦房……唉!到跟前就是没有一户人家,屋子里都长出了竹子,你说怪也不怪?”
“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吴焕先苦笑着回答。随后也讲了这样一件小事:有一次,他从柴山堡地区路过,老远看到山湾里一个庄子,当时就鼓动部队说:“同志们,前面的那个湾子,就是我们的宿营地!大家知道吗?柴山堡这个地方,就是最早开辟的第一块根据地……哈哈,我们今天又恢复了一个湾子!”谁知到了跟前,也是没有一户人家。住下以后好容易才见到一个瘸腿老太婆,张罗着为部队烧了一锅开水。也许是很少见到老百姓,战士们都围着她啦着话儿,问长问短的,亲热得不得了。那个瘸腿老太婆也不愧为苏区的基本群众,听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红四方面军走了,她的脚被敌人用枪打断,想跑反逃难也走不动。见了红军还是很亲热的,把她苦心积攒了一冬的七个鸡蛋,也拿出来慰劳红军。战士们不吃不成,吃又难以咽下,也不好分配,无奈就打在开水锅里,拌了一锅野菜鸡蛋汤。吴焕先当时也喝了一碗,那少盐寡味的鸡蛋絮儿,只能沾沾牙缝而已,心里都像打碎了的五味瓶。
郑位三听了,沉思了一会才说:“别说一个瘸腿老母,就连我们宝聋子在内,也是够遭罪的!这会阔气了一些,还有个房子居住,也可以动动烟火……现在除了继续发展游击战争以外,看来是得另寻出路,想办法搞上一块新的根据地。要不,也难以坚持下去!”
“谁知平汉铁路能不能过得去?桐柏山那边的地形、群众条件、粮食出产,又是个什么情况?过去以后,能不能站住脚跟,打开局面,都要认真加以考虑、研究……”
“这么多年,我们就在家门口拉队伍,建立根据地,谁也没有出过大别山,没有到过远地方,对于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了,一无所知……”
“呵呵,都是在老家门口逞好汉,没见过大的世面,我们也应该到外面去创创世界才是……”
你一言他一语,叙不尽的情怀,诉不完的衷肠。既是对现实状况的反省,又是对未来前途的渴望。犹如一根急骤拨动的琴弦,演奏首高山流水的强音,是那么合拍而富有节奏,同时也蕴藏着一种潜在的交响……两天以后,徐宝珊被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悠悠晃晃地抬到了道委驻地高山岗。
抬担架的两个彪形大汉,就是何光宇和詹大南。跟随过沈泽民又抬过徐宝珊的两位红军老战士,解放后都授予少将军衔,同时担任过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兼甘肃省军区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