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焕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是呵,部队去了一趟皖西北,起止于潢麻公路,总共才三十八天,竟落到如此地步!一路上,他看到队伍越来越少,真是忧心如焚,侮恨交加,一双惯于飘忽奔走的腿脚,也越来越加沉重……“失策啊,失策!果然不出所料……唉唉,罪过呀罪过!”过了潢麻公路以后,沈泽民也在担架上哀叹不已。从董家畈附近路过时,他忽然从担架上翻了下来,痴呆地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非要就近住上两天,等到徐海东和七十四师赶过公路不可。吴焕先好言劝说了半天,都不能使他冷静下来,继续乘坐担架赶路。吴焕先十分痛心地说:
“都怪我军事上指挥无能,顾头不顾尾的,对部队掌握不够……落到这种地步!
这完全是我的责任,你……还是起来走吧,别坐在石头上磨裤子啦……”
“过公路是你的指挥责任,好端端丧失了皖西北的几座乡镇,又是谁的责任?
现在看来,我们根本就不该到皖西北去,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是省委书记,当时就不该做出暂时去皖西北行动的决定。如果不去皖西,焉能造成这等损失,落到这种地步?”沈泽民执拗起来。他有言过其实之处,但无文过是非之心,凡是经由省委作出的大政方针,只要他能够认识到是犯了错误的时候,都勇于承担责任,从不贪功倭过。如果认识不到,也是相当拗的,自以为是了不得!当然,他对于某些问题的认识方法,也不免带有主观方面的偏见。眼下,他就认为红二十五军之所以被敌人截成两半,都是因为去了皖西北的罪过,非要等得后面部队过来不可。吴焕先劝说沈泽民:“不能在此久等,一天也不能等!十天半月之内,徐海东他们是过不来的……我派便衣侦察过了,所有大小路口,全被敌人控制住了,眼下也没有过来的可能!
“不不,徐海东会带队伍冲过来的!”沈泽民死拗地回答,“就看在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能不能得到点什么消息?唉唉,还是等待两天再说。”
“哎呀,你不懂得军事行动,也没得一点时间观念!争取时间就是争取兵力,争取主动。丧失了时机,这两千人也要倒霉的,会被敌人包了饺子!”
吴焕先见沈泽民不肯动身,心里也很窝火,话语中不免带着训斥的意味。说着,他不禁又冒出两句更加刺人的话:“周希远带的一个团还在后面抗击敌人哪!你当省委书记的,知道不知道?你把这两千人的性命,完全当做儿戏!”
“岂有此理!你……狂妄之极!”沈泽民见他出言不逊,没好气地回敬了两句。
“要走,你走你的,我不走!就是与敌人同归于尽,我也要等到徐海东过来……”
“你莫白扯!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得听从我的命令!”一气之下,吴焕先也采取了强硬措施,大声喊道:
“警卫员——担架!”
“吴焕先,你……好狠心哪!徐海东病情很重,就睡在担架上……”
“我知道,活人不会被屎尿憋死!徐海东也有那么个毛病,他一听到枪响,比吃药还要见效……”
“无稽之谈!你要为你今天的行动负责,咱们到省委会上再说……”
正在说着,担架抬到了跟前。吴焕先和他的警卫员一起,强行把沈泽民抱上担架,命令几个战士抬着就走。此一举动,也不知怎么刺到省委书记的痛处,忍不住躺在担架上破口大骂:“吴焕先,你……欺人太甚!我日你个……”
“日”个什么呢,抬过担架的战士说是“先人”。但吴焕先当时装作没有听着。
他随后又派人通知红七十五师师长周希远,让其马上撤出战斗,摆脱尾追之敌,带领后卫部队跟随前进。这时,吴焕先才带领军部特务营,急急忙忙地朝前赶去。
当天夜里,谁知偏又把省委书记沈泽民给丢失了,是死是活,也不知个下落!
部队在翻越一座大山时,因为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四个担着担架的红军战士,有一个中弹牺牲,其他三个人也都四散而去。听说把沈胡子从担架上翻了下来,滚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水沟里……“唉,唉,把沈胡子也给丢了,真他娘的……祸不单行!是死是活,也该有个下落才是……”吴焕先听说此事以后,又是捶胸又是跺脚,急得团团打转,他一面命令特务营四下里寻找沈胡子,一面命令七十五师就近占领山头阵地,加强警戒,休息等待。事到临头,就是遇到十万敌军围攻,他也不能一走了事;即使全军覆没,也得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省委书记!
吴焕先整整折腾了多半夜,天快亮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红军战士,肩头背着个浑身稀泥糊糊人儿,呼哧呼哧地急奔而来。吴焕先奔上前去一看,就认出沈胡子来了。“唉呀,总算把你给找“见了,背回来了!”吴焕先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舒了口气儿。
身背省委书记的红军战士,名叫傅春早,年方二十二岁,六安县丁家集人,1929年参加红军。这个年轻力壮的红军战士,那么一副铁塔似的高大块头,背着个身材矮小的沈胡子,就像老鹰叼着个小鸡似的,一路上奔走如飞……原来傅春早当时也掉在后面,跟部队失去联系,恰好又从那条山路上经过,被那扔倒在地的担架绊了一跤,他正要起身赶路时,忽然听到路边的泥水沟里发出一阵哼哼卿卿的声音,溜下沟去一看,原是省委书记!沈胡子也认出了傅春早,立即命令他把手枪掏出来,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上一枪,就地“革命到底!”傅春早猛一下愣了神儿,语无论次地说:“你……你……你疯了不成?”沈胡子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我没有发疯!情势十分严重,已经到了牺牲的关头……我病成这个样子,想走也走不动,可也不能束手就擒。但要被敌人抓了活的,政治……政治影响也很不好,将……将会造成极坏的……不良影响!唉唉,你就把我打死好了,省得……连累部队……”傅春早当然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他也不能执行这个命令,于是就背着滚落在地的省委书记,一路上急奔猛跑地追赶部队,才脱离险境,赶上了队伍。
沈泽民的病情确实很重,浑身都被稀泥酱了似的,简直不成个人样儿。见到吴焕先时,两撇八字胡一动一动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吐字很不清楚。不多一会,便又昏迷了过去。吴焕先当时也不便说什么,马上又给他准备了一副担架,派了两个连队前后护卫着,继续向前走去。
10月16日,省委在紫云寨召开了第三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原来准备全面检查省委的斗争方针,认真总结和吸取经验教训,作出今后斗争的政治决议案和党、苏维埃、红军、群众工作等专题决议案。由于敌人的进攻,会议只开了一天半,就仓促结束,原定计划未能实现。会后,“敌情即异常紧张……无整日时间足以开会和写文章。泽民、仿吾亦困于疾病,亦无人写决议”,“余人忙碌不堪,《决议案》未能起草完成”。但是,从七里坪战役以来的半年之内,红军和根据地所遭到严重损失,迫使省委不得不正视现实,承认失败,重新考虑自己的斗争方针。有关转变斗争方针的问题,毕竟在此关键时刻,提到省委的议事日程上来了!
沈泽民抱病主持了这次会议。对于红二十五军去皖西北的问题,沈泽民与吴焕先之间,谁也没有互相抱怨,也没有进行争辩。往日的省委会上,意见争执是有的,思想斗争也相当激烈,甚至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在这次会议上,面对红二十五军去皖西北所遭受的损失挫折,他们各自心中都感到不安,甘于忍受和承担铁的无情的惩罚!至于因果关系方面的问题,似乎也无须加以追究,使红军遭受损失的军事行动,先别高谈阔论什么指导方针和策略问题,面对现实就事论事,都是不可推卸的重大过失。红二十五军被分割于鄂东北、皖西北两地,好像历史和自然的遭遇,无论军长还是省委书记,无可厚非,分不出青红皂白,各自承担责任就是!
至于吴焕先强迫沈胡子坐担架的事,沈胡子当时气得胡子翘起来,破口骂了两句,声言要在“省委会上再说”!因为途中遭受了那么一场意想不到的磨难,沈胡子反倒很难为情似的,也不便提及坐担架的事儿。吴焕先过后又急不得恼不得地说:
“胡子,你想得挺美,一枪‘革命到底’算啦,可把我的魂都给吓掉了!你要有个什么意外,我怎么向省委交待,向中央报告?”沈胡子自知理亏,俩人私下里交谈了一番,两件事儿都就此了结,压根就不曾拿到桌面上来。大敌当前,他们谁也不忌恨谁,也没有留下什么历史“后遗症”!
10月19日,敌人即以七个团的重兵,向紫云寨发起进攻。红二十五军和地方武装一起,与敌恶战一天,掩护党政机关和群众乘夜突围。随后,便经由大小坳口、灯笼山、平头岭等地,被迫向老君山、天台山撤退转移。
耸立于鄂豫边界的老君山、天台山,坐落在大别山脉的怀抱之中,相距也不过二三十华里。但要在山里面奔走起来,距离就远得多了。巍巍老君山,海拔八百四十多米,比起天台山稍高一筹。被奉为天神之“太上老君”宫殿,此时已日趋衰落,残破不堪。而那闻名于鄂东北境内的天台胜迹,依旧是风光绮丽,媚人至极。如果把这两座名山比做一对孪生兄弟的话,虽说不能紧挨着咬咬耳朵,但还是能够并肩而立,手足也紧紧连在一起,私下里搞点什么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交易,完全也是可以沟通的,能够得以实现。现在吴焕先所带领的一支红军队伍,就沿着两山之间的崎岖小道,朝着西边的老君山方向走去。
郑位三、刘华清赶到枪声激烈的战场。稀稀落落的枪声证明战斗已经平息。战场上留下了一片红军烈士的遗体和敌人的尸体堆积在一起。
红七十三师二一七团在姚家寨地区与敌四个团浴血苦战,大部壮烈牺牲;最后剩下的几十人英勇突围,直奔老君山而去!随该团行动的七十三师政委王少卿,被俘叛变……红七十五师二二五团与敌连续几次恶战,伤亡减员过半。随该团行动的七十五师师长周希元,图谋率部投敌,被该团二营政委李世惶及时发现,将其当场捕获处决!该团剩下为数不多的零散人员在营政委李世煌带领下突出重围,也都奔上了老君山……沈泽民的思想感情在血与火的战争中得到升华。他看到归来的勇士们,急忙从担架上跳下来,让人扶着走到红军指战员中间,他拥抱着战士们,心中悲喜交集,泪流满面,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但他还是忍着病痛,在全体指战员面前讲了两句永远流传的话:红二十五军光荣……我们的二百二十五团……光荣!”面对此情此景,红军将士激动万分!红二二五团的番号一直保留在人民军队的编制序列里。